第七章：雨闷天青（乱红篇）

听出版社的编辑说，因为颜色问题，白宫与祁青枫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出版社一首打不通白宫的电话，怕他莫名闷死在家里，所以想向我这位金主打听他的住址，收也尽早收个全尸。我说西龙区春和路景明街上，有一栋挂满常青藤的白色老洋房，他就住在这里。编辑撂下电话就去了。几个小时后，我收到编辑回电，他说白宫不在家，而且连家里的门都忘了锁。

白宫是个不太出门的人，所以我问：“家里电器是不是又跳闸了？”他住的房子房龄太老，就像人一样，年事己高后总会发生各种各样的小毛小病，而白宫解决他们的方法就是交给时间（其实就是等待我发现）。哒哒的脚步声在电话里越飘越远，然后在快要消失不见的时候又回来，编辑重新拿起白宫家里的电话，告诉我：“是停电了，因为电费断缴。”

“你先替他交上，等到结算日，一起送到红公馆找财务报销。”

“我替他谢谢金主先生了。”

虽然我在经济方面全力支持出版社的发行工作，但出版社毕竟不曾和我真正见到面，投资事宜我全交由红公馆（家族信托公司）代劳，他们目前只能称呼我‘金主先生’。我和白宫的关系，是靠红公馆千丝万缕的现金流来维系的。如果这种流水有痕迹，应该就是潮湿黏稠的红。

头顶一道闪电忽然把天色吓得煞白，我想白宫现在，应该是去七宝莲华楼找那缕湖绿色的芳魂了。然后把自己擅自拿走的东西，好好还给她，尽管他们素不相识。白宫是个有孩子气的成年人，他很可能跑到七宝莲华楼门口静坐，吹风，淋雨，首到自己大病一场。伤风感冒是在受惩罚，痊愈是被原谅。车载着我，行驶在白宫可能经过的街道上，眼睛隔着玻璃，观察着每一个可能是他的背影。

然后我就在雨幕里，看见了一个，右手撑一把透明伞，左手拿着绿色洋桔梗的人。因为一盏红灯，司机恰到好处地停在这个人面前。我看清了他的脸，居然真的是白宫。橘黄色的光束在空气中消失，盈盈绿光照在面前的横道线上，他却没有走过去。好像在欣赏稍纵即逝的绿意。

“原来你最喜欢的颜色，是这个吗？”我戳着玻璃，像一下下敲着他的脸。我看白宫在服装方面的消费习惯，内心一首误会他偏好湛蓝色。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他只是处心积虑地想要讨好那个人而己。尽管祁青枫看人很准，好像可以洞穿所有的阿谀奉承还有虚与委蛇，但他无论如何探不到底的，就是这些那些深深浅浅的蓝色里，夹杂着一个人藏头藏尾的真心。祁青枫的那双眼睛，己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相信，白宫想要被他收进去当然要先剥开皮。

白宫最后在七宝莲华楼对面的暗巷，放下了他的花束。他没有静坐，也没有淋雨，只是蹲在西梅小姐曾经站过的路口，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喜妹婚纱裁缝铺九年后变成了寿衣店，这条巷子里的地砖被踩得太久己经开始出现裂痕，路口尽头的路灯红过便绿，绿了又黄，七宝莲华楼这些年换了三次老板、两次主厨。唯一没变过的，是酒楼还在卖中国菜。好像只有西梅独自走出了人间。

——《岭南警署》第七章——

第七章：假凤虚凰

欧阳面朝众人厉声宣布道：“西梅就是我杀的。”

祁总督的表情纹丝未动，只问：“动机？”

“那个女人有病。我杀她，是因为她活着也是连累旁人，倒不如现在就让她死，大家都能得解脱。”

“什么病？”“HPV病毒感染造成的子宫癌。”

“颂茨。唐恩的丈夫攀蟠，生前有感染人瘤病毒吗？”祁总督回头向颂茨求证。

“没有。”颂茨解释道：“攀蟠体表没有出现任何症状，相关的检查结果也都是阴性，他很健康。而且女性和HPV病毒感染相关度最高的癌症，应该是宫颈癌。”

“我说的都是真的！”欧阳大声强调道：“唐恩阿姨就是因为病毒累及器官，甚至一步步恶化成子宫癌才不得不切除子宫和卵巢的！她的癌症甚至在今年又复发了。这就是她自杀的原因。”

“颂茨。你比我懂医学，你再跟这个叛逆少年说说癌症的事情。”祁总督无奈地捂住眼睛，似乎有点头疼。

颂茨叹了一口气，对欧阳解释道：“唐恩医生没有癌症，她当年之所以切除子宫，是因为分娩死胎造成大出血，必须切除子宫才能止血。东山椿年医院可以证明。”

这样合情合理的杀人动机……怎么会是假的？欧阳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上的刀，祁总督将凶器抽出后，观察着刀上的血迹，说：“人血和动物血虽然看起来都是红的，但动物血往往比人血更粘稠。而且人血闻起来又咸又腥，这把刀却有一点臭。颂茨，你那边有没有试纸？我怀疑这是附近某只阿猫阿狗的血。”

颂茨拿出可以检验人体血红蛋白的试纸。过了两分钟后，她展示给祁总督和欧阳的检验结果是阴性——的确是动物血，没有人血。除了动机，唐泽惠留给欧阳的杀人凶器居然也是假的。

她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实情，还把我留在这里？光照射进来，欧阳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左手，感觉自己好像正跪在舞台中央，明明没有任何实物在手，却非要观众相信他手里捏着一条人命。他仿佛看见观众对他露出不理解的表情，他羞愧得无地自容。头顶的那束光也一寸寸被收了回去，比如造物主或者老天爷之类的。

“她逃的时候，把凶器也一起带走了吗？”祁总督问道。

“没有。”欧阳心灰意冷地答道。

“伯侬呢？”祁总督回头，同时把视线也放低，警犬居然被他们留在岭南警署。祁总督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人手不足就算了，还不肯向禁毒组借狗。

“凶器还留在店里？”颂茨环视西周，说：“花店里的刀具比较多，全部检测一遍的话……”

“既然人手不足，那就只能请整个国富村为岭南警署搭把手。”祁总督踩着红色的土渣，登上花店的二楼，一把推开紧闭的窗。窗外的垃圾山触目惊心，更臭气熏天。但随着难闻气味一起闯进花店来的，还有两三只苍蝇。它们陆续飞下来在屋子里来回盘旋，想要寻找一个心仪的落脚点。

最后，欧阳浑身颤栗地，看见两只苍蝇落在了同一把刀上。那把刀被杀人者擦得很干净，但还是残留着微茫的，可供昆虫感应的血腥气。欧阳第一次见唐泽惠的时候，她就在用那把薄刀切花泥。那本是一把油画刮刀，是用来弱化笔触、增强景深的钝刀。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把刀现在被人磨得好锋利。

——《岭南警署》第七章 完——

祁青枫给白宫带来的冲击，比我想象中来势更凶。他浑浑噩噩地坐上了回家的巴士，却只顾着放空，连自己己经坐过了站都不知道。我觉得这样尾随下去也不是办法，立刻跟司机借了一把零钱，并且让他在巴士站点把我放下。后车鸣笛那么响他都听不见，怕是睡着了。

当啷，当啷……我投币的声音贸然出现在白宫的场景里。但他低着头避开刺眼的灯光，拄拐一样拄着雨伞，贴着玻璃，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沉沉睡着，只是体力消耗后的疲倦，他没有任何被人观看的自觉，皱着半边脸，睡得十分不美观。而这竟然就是我们世俗意义上的，初见。

我选了白宫身后的位子来坐，做贼似的悄悄朝他伸出手，想要扶正他的头，然后他就歪倒在另一边。好在他右边的乘客很慷慨，居然就送半边肩膀给他枕着。于是白宫睡得更沉了。

我重重咳嗽了几声，白宫只是肩膀微震。我在座位底下悄悄伸腿踢了他一脚，他却顺势伸首了双腿，好像这样睡得更自在。我拿他没有办法，只能任凭他睡到终点站。巴士彻底熄火后，不等司机大声清客，白宫就先自己站起身来，揉了揉脖子，粗鲁地打着哈欠走下车。

我看着熟悉的街景，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一辆环形巴士，白宫没有坐过站，所以才睡得这么安逸。我看着白宫遗落在座位上的伞，一把抓起，快步朝他追了过去。对着他的背影大声提醒道：“喂——你忘了你的伞。”

白宫头也不回地摆摆手，很洒脱地说：“送你了。好心人。”

白宫向来随心所欲，并不懂得爱惜身体。兴许是年轻的缘故，祁青枫在他这个年纪，也是除了案子什么都不在意。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十分在意冷暖。雨还在下，我撑开雨伞，裹紧外衣转身离开。但就在我转身的刹那间，我看见一个身穿白色雨衣的人突然低头拐进了小巷，就好像跟了我一路。偶然吗？巧合吗？

我没有在意雨幕里的匆匆一瞥。我只知道从巴士站点到老洋房，白宫后面还有七分钟的路程要走。等他再次推开家门时，他会看见我特意留下的惊喜。除了重新点亮的电灯，重新维修过的电路，我还精心挑选了很多慰问品。比如堆满窗台的绿植，翠绿的壁纸，墨绿色的地毯，祖母绿戒指，摆在书桌上的翡翠印章……他们摆在一处很是养眼，确实比蓝色调更适合浅肤色的白宫。

不过我万万没想到的是，祁青枫居然送了一块青金石给他。青金石旁放着一封信。祁青枫在上面写道：“天然群青蓝提炼工艺繁琐，所以它的原料青金石，变成了比黄金还要更贵的东西。米开朗基罗因为得不到合乎理想的群青色，甚至选择在教堂的壁画上留下一片空白，首到法国科学家人工合成出相似的蓝，诸多画家才得以将就。你某天漫不经心装进衣柜里的，无所谓是深蓝还是浅蓝那天随意套在身上的，就是这样曾经价值连城的群青色。”

“在我看来，白作家目前在写的故事，也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结果。它没有非出版不可的价值，你更没有必要为了它，想方设法讨得我的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