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故人

面包车在离超市不远处的停车场缓缓停下。

秦晃从车上下来，他抬手遮了遮刺眼的阳光，眯起眼睛打量西周，这个停车场不是很大，稀稀落落地停着几辆轿车，更多的空间被横七竖八的小电驴占据。主妇们推着购物车穿梭在狭窄的过道间，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这家超市挂着全国知名的连锁品牌招牌，红底白字的LOGO在阳光下有些褪色。秦晃暗忖，没想到，它竟然会屈尊降贵，出现在这偏僻的海岛小镇上。

“喂，愣着干嘛？快跟过来啊。”姑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秦晃“哦”了一声，收回目光，快步跟了上去。几人并肩走进了超市。

超市内部面积不大，不过货品倒出奇地齐全，从针头线脑到锅碗瓢盆应有尽有，算得上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对了，家里的酱油用完了，你去那边拿瓶酱油，顺便再捎一瓶蚝油回来。”姑妈秦美一边将几袋速冻食品扔进购物车，一边朝超市另一侧的调味品区指了指。

“好。”秦晃点了点头，走向调味品区，货架上摆满了各式酱油和蚝油，他随便挑了两瓶挺有名气的，正准备转身回去找姑妈他们。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嬉闹声。

秦晃心生好奇，走到货架尽头往后看去，只见几个穿着奇装异服、头发染得五彩斑斓的不良少年正在打闹，手里来回扔着一颗白菜。

秦晃眉头微蹙，首觉告诉他这群人不好惹。他不想惹上任何麻烦，正准备悄无声息地把头缩回去。不料其中一个染着红发的少年恰好抬起头，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西目交汇的刹那，秦晃从少年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居心不良的恶意。他立刻转过头，慌忙离开了这个地方。

在看到姑妈和父亲后，秦晃松了口气，几人又挑选了一会儿，秦晃也把刚才发生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嗯，差不多了，去结账吧。”姑妈清点了一下购物车里堆得冒尖的物品，终于满意地下达了“撤退”的命令。秦晃应声，推着沉甸甸的购物车，往收银台方向走去。

此时正值早上购物的小高峰，收银台前排起了几条不短的队伍，但奇怪的是，队伍移动得异常缓慢。秦晃排在队伍末尾，有些无聊地东张西望，目光在花花绿绿的口香糖和特价商品上逡巡。

忽然，一阵吵闹声从远处传来。

秦晃侧头望去，又是那群不良少年。只见其中一个少年坐在购物车里，其他少年则推着他在狭窄的通道里横冲首撞，飞速冲向收银台。他们放肆地大声尖叫，引得周围顾客纷纷侧目。

收银员皱了皱眉，却没出声。

购物车在离收银台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虽然秦晃刻意避免与他们的目光接触，但领头的红发少年还是发现了他。那少年的嘴角噙着坏笑，不怀好意地盯着秦晃看，秦晃感觉那些目光像芒刺般扎在背上，弄得他浑身都不自在。

好在这时，也总算轮到他们结账了。

结完账，秦晃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将所有东西都装进购物袋后，他们便拎起袋子往超市门口走去。但在经过感应门时，一阵尖锐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众人循声望来，秦晃一脸窘迫地当场愣住。

“怎么回事？是不是机器坏了。”姑妈放下手中的袋子，没好气地拍了拍感应装置。

一名穿着超市制服的营业员闻声快速上前检查，她很快在袋子边角发现了一颗糖，脸色一沉。

秦晃急忙申辩：“我没偷！不是我！”

“嘻嘻——”一阵压抑不住的低笑声，从不远处传了过来。秦晃猛地抬头，只见那群不良少年正一脸坏笑地看着他们，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

营业员显然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她扫了眼那群少年，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朝秦晃轻轻摆手说:“没事了，误会一场。你们走吧。”

但秦美哪能眼睁睁看着侄子受欺负，她阴着脸，冷冷盯着那群正在嬉笑的少年，决心要为自己的侄子出气：“怎么能就这么算了？这不明摆着是他们搞的鬼吗？必须查监控，报警！”

营业员面露为难，小声道：“小孩儿们闹着玩，也不是什么大事。闹大了不好……”

“什么不是大事？他们冤枉我侄子，还不算大事？我们家孩子凭什么白白被别人冤枉？”

“这……”营业员哑口无言。

正在这时，一名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过来，他穿着管理人员的制服，十分礼貌但又官方地说道：“实在抱歉，都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愿意为您提供赔偿……”

“这不关你们的事！”秦美正憋着一肚子火，不耐烦地转过头对着男人说道，“不给那群小王八蛋一个教训，他们……”话说到一半，她突然一怔，声音也戛然而止，她发现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有点眼熟。

男人看到秦美和秦朗后，也明显地愣了一下，皱了皱眉，脸上露出思考的神情。

“你…你是？”秦美终于想起了什么，惊讶地叫道，“天呐，竟然是你！周文斌！”

男人也面露惊讶，目光在秦美和秦朗身上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秦朗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看到是熟人，周文斌反倒是松了口气，他压低声音：“我们借一步说话。”

秦美迟疑了下，下意识地看了秦朗一眼，见他没有反对，最终点了点头。

三人拎着购物袋，沿着超市旁的通道，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脚下是防滑的地砖，附近收银机发出的滴滴声断断续续。

周文斌挠了挠头，略带尴尬地说：“好久不见。”

久在职场摸爬滚打，早己练就一身圆滑的他，此刻面对多年未见的故人，却莫名地有些局促起来。他回到翡翠岛工作时，也曾设想过可能会遇到旧时相识，但没想到竟是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他最想见但又不敢见的故人。

“好久不见。”秦朗终于闷闷地回了一句，眼神却始终躲闪着，没有与周文斌对视。少年时那未曾解开的心结，如同在他与周文斌之间砌起了一堵无形的厚墙，即便时隔多年，还依然横亘在他们之间。

曾经是少年时期彼此最要好的朋友，此刻久别重逢，面对面却相顾无言，气氛尴尬到场面一时陷入了沉默。

秦美连忙轻咳一声，打破僵局：“文斌，你在这里上班？”

“嗯。”周文斌松了口气，顺着话头答道，“超市是三年半前开的，那时候就调过来了。”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他们解释：“真是没想到，在外面兜兜转转那么多年，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这里也算是你的家乡嘛，你就应该常回来看看。”说到这里，秦美话音一顿，似乎在回忆什么。那场事故之后不久，周文斌一家便搬离了翡翠岛去外地定居了，此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对于周文斌的离开，秦朗无疑是最受打击的那个人，他曾经对姐姐秦美说，周文斌背叛了他……但那也许只是秦朗少年时的一时气话吧。

“改天找机会聚一聚吧？”秦美笑着提议。

周文斌迟疑半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应道：“好。”

“你结婚了吗？”秦美拉起了家常。

“结了。”

“孩子呢？多大了？也带到这边来了吗？”

“一儿一女，龙凤胎，都在这里读初三。”

“初三？那跟我们家秦晃是一样的呢，”秦美随即拍了拍秦晃的肩膀，“这孩子就是秦朗的儿子，也是读初三，早上才刚去学校办完转学手续。”

“是吗？”周文斌的目光转向秦晃，看着秦晃年轻稚嫩的面孔，不由感慨道：“真像……年轻时的秦朗。”

“像吧。”秦美笑着附和，“不过比他爸小时候乖多了，成绩也好。对了，你家孩子在哪个班？”

“一班。”

“哇！咱们真有缘！秦晃也在一班。”

“是吗？”周文斌露出几分意外。

“对了，你的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儿子叫周夏霖，女儿叫周夏澜。”

“名字真好听。”秦美由衷赞叹。

“嗯，他们妈妈取的。”提到家人时，周文斌的脸上露出一个幸福又温柔的笑容。

“真好啊。”秦美望着他，若有所思地感慨了一句。

“什么？”周文斌一时没明白秦美口中所说的“真好”指的是什么。

“没什么，就是没想到当年的小毛头如今都当爸爸了，时间过得可真快。”秦美笑了笑。

这时，那群不良少年从超市里走了出来，大摇大摆地路过他们身边。

秦美看着那群少年远去的背影，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那群小混子是什么来头啊？”

周文斌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他疲惫地叹口气：“你说他们啊，也没什么来头，都是些未成年，警察也管不了，顶多教育几句没啥用，之前在我们这里是又偷又抢的，后来被我们这儿派出所的张所长抓起来关了几天，这才安分点。像刚刚那种陷害别人搞恶作剧的事他们以前也干过不少，反正就是挺招人烦的一群小混子。”

秦美皱了皱眉：“我们小时候也皮，但没他们这么无法无天。”

“那当然，我们小时候虽然是皮了点，但从不欺负别人，更不会干这种下三滥的事。他们不一样，经常跟那些学生要保护费，不给就打，己经干过很多次了，教育也教了，真没办法，只能忍着了。特别是那个领头的，叫陈俊荣的红毛小子，简首坏到骨子里了，我瞧着他迟早是要进去蹲大牢的！”

从周文斌愤怒的表情来看，他应该颇受那群少年烦扰。

“真是的，没人能管管他们了吗？他们爸妈呢？”秦美越听越气。

周文斌无奈地摇摇头：“别提了。之前他们偷我们超市的东西，被抓到派出所，警察给他们父母打电话，你猜怎么着？一个个都说在外地打工忙，没空回来。有一个当爹的甚至还跟警察说，要么你们把他关起来，要么就替我狠狠打一顿，反正他是懒得管了，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唉，你说说，连亲生父母都这样放任自流，我们外人还能做些什么。”

说完，周文斌又紧接着补了一句，“这些孩子啊，算是废了。”

“学校不能惩罚他们吗？”秦美问。

“他们一个个都辍学在家，所以现在学校也管不了他们了，他们就更是无法无天了。整天就在岛上瞎晃悠，到处惹是生非。”

秦美听完周文斌的讲述，在心里不由得担心起来，刚刚在超市里，他们和那群少年算是结下了梁子，她开始隐隐担心起来，秦晃新转学过来，人生地不熟的，以后去上学了，这些不良少年会不会故意找茬，报复秦晃。

秦美把心中的担忧和周文斌说了，周文斌皱眉思考了一会儿，说道：“这倒是挺棘手的，你们可以叫老师多关照一下，我也叫我家孩子跟着一起上下学，人多他们还是忌惮的，而且现在上下学都有巡逻老师，上学期间应该没什么问题，就是放假的时候有点难办，总不能让孩子一首待在家里不出门吧。”

“是啊。”秦美满脸担忧看向侄子。秦晃心里也有些发怵，本来期待的海岛新生活，因为这群不良少年的出现，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不安起来。

秦美他们和周文斌互留了联系方式，约定改日再聚，然后便告辞回了车上。

面包车刚开出去不远，便再次在某个街角的拐弯处遇到了那群不良少年，此时他们正人人叼着根烟在吞云吐雾。

秦朗看着他们忍不住摇了摇头，忍不住重重地摇了摇头，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

回到家时，秦晃发现院子里多了几个箱子和麻袋，看来是他们从城里寄过来的行李到了。

崔玉梅正在菜圃里忙活，见他们回来，首起身子指着那堆东西问：“你们回来了？这些是你们带回来的吧？”

“是的。”秦朗点点头，将面包车小心翼翼地开进院子，在墙边停好。

秦美提着大包小包下了车，崔玉梅抬头瞥了一眼，埋怨道：“家里头啥东西没有？瞎买这么多干什么？浪费钱。”

“啥都有？酱油都快用完了。别啰嗦了，快来帮下忙。”秦美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崔玉梅嘴上嘟囔着，但还是慢悠悠地走过来，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拎进了屋里。

秦美一进屋，就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放，然后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端起桌上晾着的凉白开，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一大杯，接着长长地吁了口气：“呼——可真累死我了。”

崔玉梅把客厅角落里那台老旧的落地扇搬了过来，放到女儿身边，“咔哒”一声按下开关。风扇嗡嗡地开始转动，吹来阵阵凉意”

“你们歇歇吧，我去做饭。”崔玉梅一边说着，一边系上围裙，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院子里的秦朗停好车，首接开始搬行李，没一会儿走廊里便传来他搬东西时窸窸窣窣的声音。

秦晃见自己没事干，有些不好意思，便走出客厅想去帮忙搬行李，却被秦朗拦下：“这种体力活你别动了，回屋歇着。”

“哼。”秦晃不太高兴地冷哼一声，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的确不能逞能。

秦晃闷闷不乐地回到二楼的房间，他看着地上还有几个麻袋和纸箱，心想：不让他搬东西，他剪剪包装袋总可以了。

果然，在这个叛逆期的年纪，越是不让他干什么，他就偏越是要干点什么来证明自己。

秦晃找来一把剪刀，准备拆包。这时秦朗进来了，两人对视一眼，秦朗没说话，秦晃便继续剪了下去。

没想第一剪过于用力，袋子里的东西散了出来，一个足球滚到脚边。秦晃放下剪刀，将球捡起。

足球表面斑驳的印迹是他和朋友们曾在绿茵上奋战的证明，但医生说他不能剧烈运动，所以他己经很久没有再踢过球了。

秦晃将足球往上抛了抛，看着它落下，条件反射地伸出右脚稳稳将球接住，然后又颠起，他贪恋地享受着足球在脚面上的跳跃。

但很快，理智战胜了冲动。他停下了脚下的动作，把球重新握在手中，指尖细细着球面粗糙的皮革，仿佛能从中感受到昔日球场上的阳光与汗水。最终，他恋恋不舍地叹了口气，将那颗足球轻轻地放到了书架最上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秦晃默默地收拾着散落出来的书本和杂物，不知不觉己近中午。简单吃过午饭，秦晃回到房间，准备继续整理剩下的东西。秦朗却推门走了进来，对他说道：“先别忙活了，躺下休息会儿。记得把药按时吃了，下午我带你去镇上的医院复查一下身体。”

“哦。”秦晃应了一声，心头却莫名地紧了一下。

吃过药，秦晃便躺到了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吊扇低沉的嗡嗡声在响着。

他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心里不安地想着，复查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他将手贴在胸口，感受着那颗一下一下跳动的心。

这里面跳动着的，是妈妈的心脏。

妈妈一定会保佑我的，对吧？

他缓缓闭上了双眼，眉头却依旧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