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军粮掺沙

三岔堡关隘简陋的门洞如同怪兽咽喉投下的窄缝，在灰蒙蒙的惨白天光下，沉默地吐纳着浊流。李铁柱拄着那根勉强修整过的断矛，沉重的身躯每一次挪动，都牵动着左腿断骨处钻心的剧痛和右肩下箭伤引发的阵阵深入骨髓的麻木。他佝偻着，像一座快要崩塌的山丘，蹒跚着、被裹挟着一点点向前蠕动。每一次深陷泥泞的落脚，每一次肩膀撞上前人冰冷铁甲的反震，都让喉间滚动着压抑不住的、混合着血腥与沙砾感的痛苦闷哼。

西周的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汗臭、伤病溃烂的脓腥、冻僵尸体未能及时清理发出的隐隐甜腐、还有数万饥渴焦灼之人呼出的绝望气息——混杂成一种粘稠沉重的死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上，每一次喘息都像在咀嚼沾满灰尘的破布。

怀中传来的轻微蠕动和如同奶猫般断续微弱的啼哭，是这炼狱图景中唯一带着微弱暖意的光点。李铁柱下意识地收紧环抱的手臂，粗糙布巾包裹的婴儿紧贴着他冰冷破袄下尚存一丝余温的胸膛。那小小的起伏间或牵动着他胸腔的抽痛，提醒着他背负的到底是什么。

“让开！让开啊！” “前面到底在干什么！” “饿！给口吃的！” 推搡和焦躁的咒骂如同瘟疫在队伍中蔓延。绝望像冰冷的毒液，悄然浸润着每一张在寒冷中僵硬发青的脸。麻木的眼神深处，饥饿的绿光在无声燃烧。

李铁柱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费力地投向关隘深处隐约可见的土台方向。那里是分发活命希望的所在。只是那所谓的希望，在昏蒙天色和层层叠叠人群的遮掩下，显得如此遥远而渺茫。

“官爷！米！给点米啊！” “娃儿快断气了！求您发发慈悲！”

“滚开！排队！想找死？！” 鞭子抽破空气的裂帛声和短促的哀嚎几乎同时响起，瞬间压过了乞求。

李铁柱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一个近乎僵硬的弧度转瞬即逝，只剩下更深沉的沟壑。他沉默地、更紧地护住了怀中的襁褓，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漫长的蠕动耗尽了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在终于靠近一个临时支起的、散发出刺鼻霉味的简陋粥棚时，李铁柱几乎是在撞开最后一层拥挤人墙后，整个人踉跄着扑向那根支撑着油布顶棚、散发着松脂气味的粗糙木柱。冰冷的木柱硌得他断骨处剧痛钻心，他闷哼一声，后背紧紧抵住，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终于轮到了。

棚下的老军需官，一张瘦得颧骨高耸的脸埋在油腻的棉帽毛边里，麻木得如同石雕。他眼皮也懒得抬一下，一只枯柴般的手机械地抓过李铁柱递出的粗木兵牌——不知是哪具无主尸体上捡来临时充数的东西，另一只手则从身旁巨大的、散发着陈旧谷粟气味的麻布袋里，舀出一小木斗浑浊的、带着诡异土黄色的谷米。

李铁柱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米！全然不是记忆中明军粮秣应有的光泽！颗颗黯淡无光，其中混杂的不仅仅是惯常的陈谷瘪糠！肉眼可见大片大片细碎发白的沙砾、灰褐色的不知名细小石子！在昏光下，像混进了磨碎的骨粉！

他的心重重地一沉！如同坠入了冰窟深处。

老军需似乎早己习惯眼前新卒瞬间变换的死灰脸色。他麻木地往前一倾，将那小斗混着大量沙砾的石粟倒进李铁柱急急扯开的、腰侧那只能装半斤的干粮布袋里。粗砺的沙米倾泻而下，其中尖锐的石砾在布面上碰撞出令人牙酸的细微脆响。

倒米的同时，老军需喉咙里像塞满了破絮，含糊不清地挤出几个字：“……自己…煮去……柴…水…自…寻…”

李铁柱死死攥住那只瞬间灌满沉甸甸石粟的粮袋，指节捏得格格作响。浑浊冰冷的细沙顺着粗麻布的缝隙，簌簌钻出，沾满了他的虎口，又飘落进脚下肮脏的泥雪之中。那感觉，如同攥了一把冰冷绝望的碎骨。

他踉跄着，被身后的人流推搡着挤出粥棚逼仄的空间，木然地向关隘内暂时被收容避风的角落挪动。

寻了一处背靠土墙、人群稍疏、能瞥见一点天空的角落，李铁柱几乎是滑坐下去的。身下冰冷的泥地透过单薄的衣物，寒意刺骨。他哆嗦着手，解开紧紧束缚在胸前的粗布绳结，将怀中襁褓小心翼翼地移出半个身体。

婴孩脸孔灰白，小小的眉头紧皱着，嘴唇透着不祥的乌紫，气息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连先前那种奶猫似的啜泣都无力维持了。只有间或一次抽噎般的细弱呼吸，显示她还顽强地活着。

饥饿和寒冷从未如此清晰地扼住了李铁柱的喉咙。

别无选择。

他颤抖着从粮袋中抓出一小把。冰凉的混着沙石碜手。他几乎是屏着呼吸，用尽量平稳的手，将那一小撮“米”倒进随身携带的一个豁了口的铁皮水壶。这是战场上唯一的家当，里面晃荡着出发前融化的最后一点脏雪水。

柴……老军需冷硬的话语回响。李铁柱的目光在周围扫视。遍地是冻硬的泥泞和踩成浆糊的雪渣。几段不知被谁踢过来的、浸满泥水的湿柴棍子半埋在泥雪里。他咬着牙，匍匐过去扯了两根出来。

火折？早己在冰水里泡烂了不知多少时日。他只能在附近一个冻死的兵卒遗骸腰间，摸到一把生着绿锈的短刀，和一个只剩下指头大小的火石。冰冷沉重的触感几乎麻木了双手。

“嚓……嚓……”

他用尽仅存的力气，刀背猛刮着冰冷的燧石。细小的火花在冰冷的空气中转瞬即逝，脆弱得如同绝望本身。一次又一次。汗水夹杂着冰水顺着他低垂僵硬的额角滑落，混着嘴角渗出的血丝，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着……快着啊……”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

不知是上天垂怜还是回光返照，几粒微弱的火星终于蹦跳着落在水壶口边缘湿木柴引出的那点细得可怜的干絮上。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幽幽升起。李铁柱猛地俯下身，用身体遮挡住所有可能的穿堂风，将那微弱如豆星的生命拢在怀里，用残存的体温和肺里的热气，小心翼翼地去吹拂。

火。一小簇惨蓝色的、细微跳跃着、散发着浓烈烟气的火苗，终于艰难地在湿木柴上扭捏着蔓延开。铁皮水壶被架在火上，冰冷的壶底发出轻微的呻唤。

时间漫长到窒息。壶里浑浊的沙米水发出细微的咕嘟声。稀薄的泡沫翻滚破裂，散发出一种浓烈刺鼻的泥土腥气和腐朽陈谷的味道。

水开了。李铁柱没有犹豫。他甚至等不得那水稍凉，便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试图从滚烫的壶口探进去捞出些许温热的糊糊——哪里还有什么糊糊！只有一层浑浊的、漂浮着沙粒和尚未化开碎石的米浆！

烫！粗粝的指腹瞬间被烫得通红起泡！钻心的灼痛让他的手猛地一缩。他喘着粗气，眼神因疼痛和极度的失望而扭曲。他猛地扯下一小块还算干净的贴身旧袄里衬的布片，不顾滚烫，像捞沉底的救命稻草般，将那块布片伸进浑浊滚烫的“米浆”里，胡乱搅动蘸取。

布片裹上了一点粘稠滚烫、混着大量粗粝沙粒和碎石的糊状物。李铁柱烫得首抖，却死死攥着，如同攥着一团通红的炭火。

他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却又笨拙至极地掰开婴儿紧抿的乌紫小嘴。婴儿的抵抗微弱如同幼蚁的挣扎。他将那滚烫裹满沙石糊糊的布片一角，试图挤进那张小嘴。

婴儿的身体瞬间被那异物感和滚烫刺激得剧烈抽搐起来！原本死寂的喉咙里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撕心裂肺的呛咳与嚎哭！小小的脑袋痛苦地甩动着，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糊糊和着混浊的眼泪、鼻涕、以及被剧烈呛咳喷出的温热的沙石混合物，猛地糊满了李铁柱的手指和小婴儿的下巴！

“咳！咳咳咳！” 婴儿咳得涨红又转青紫，气息几乎断绝！

李铁柱僵在那里！巨大的恐惧和那滚烫粘稠、沙粒刺手的触感，瞬间将他仅存的力气全部抽干！那块肮脏的、沾满沙石和婴儿涕泪的布团，“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粘腻的泥雪地上，像一个绝望的烙印。

就在这时！一声带着尖刻嘲弄的狂笑猛地在他背后响起！

“哈哈哈哈！瞧这怂样！喂娃吃泥巴！还不如给老子！” 一个同样饿得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爆皮，神情却扭曲如鬼的兵痞猛地扑过来，一只手就去抢夺李铁柱僵在空中的、还滴落着恶心糊糊的手，另一只手目标明确地抓向他腰间那只装着沉重石粟的口袋！那袋子里，是他和婴儿可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绝望瞬间点燃了被压至极限的！一股带着血腥气的狂暴力量猛地从李铁柱那残破的身躯深处炸开！那双原本因为婴儿呛咳而几近崩溃、浑浊无神的眼睛，骤然翻腾起一片骇人的赤红！

“滚开！”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炸裂！李铁柱根本没有使用那只僵硬麻痹的右臂！左手——那唯一还能爆发巨力的左手——如同被强力机括瞬间弹射出的攻城铁锤！卷裹着呼啸的风雷和无法抑制的毁灭欲，重重地抡向那张扑近的、狞笑着的、肮脏扭曲的脸！

砰！

闷响夹杂着清脆的骨裂！

那兵痞脸上狞笑甚至还未散去，整个身体己被这包含屈辱、悲愤和最后生志的狂暴一拳砸得离地飞起！像一捆干瘪的枯草，在空中翻了个滚，狠狠砸在旁边堆积如小山的、冻得梆硬的士兵尸体上！

噗！

碎裂的鼻梁和牙齿混着污血从他扭曲的口鼻中狂喷出来！瞬间糊满了尸堆上方一张冻得扭曲发青、微睁的死鱼般的眼睛！他甚至没发出像样的惨叫，身体像条被斩断脊骨的蛇，在冻硬的尸堆上剧烈地抽搐了两下，便彻底不动了。

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短暂的死寂后，瞬间爆发！

周围原本麻木拥挤的人群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惊叫着、怒吼着猛地炸开！空地瞬间出现一个短暂的真空圈！无数惊骇、恐惧、幸灾乐祸、乃至更加疯狂的饥饿目光，如同无数根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李铁柱和他身前那滩呕吐物以及尚在微弱抽搐的婴儿身上！

混乱中，一队看守的士兵被惊动，凶神恶煞般分开人群冲了过来！

“作甚？！” 为首一个穿着旧鸳鸯袄、肩上套着半片破烂皮甲的小军官，脸上刀疤狰狞。他腰刀虽未出鞘，却一脚狠狠踢向李铁柱蜷缩在雪地上、刚刚发泄出惊天一拳的僵硬身体！

“敢在此行凶！想死不成？！” 刀疤军官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凶戾的目光扫过地上兀自抽搐的兵痞、李铁柱和他怀中气息奄奄、沾满污秽的婴儿，随即落在那包跌落在泥地里、洒出不少石粟的粮袋上。他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更多的鄙夷与暴戾取代。

“活腻了？连这都抢？” 军官的声音冰冷刻毒，如同腊月的冰凌，却带着某种更令人心寒的、洞悉一切真相的残忍讥诮，“呵！嫌米里有沙子？” 他猛地啐了一口粘稠的痰，那黄绿色的秽物“啪嗒”一声落在李铁柱旁边那堆婴儿咳出的、混杂着血丝和沙砾的稀薄糊糊上。

“嗤！” 刀疤军官的目光如同带着倒钩的皮鞭，扫过李铁柱僵死铁青的脸，最终钉在他怀中被污物和死亡气息笼罩的小小襁褓上，嘴角裂开一个更加冰冷的弧度。

“命如草芥，沙如黄金。”

字字如同淬了冰毒的刀锋，狠狠剜在在场每一个竖着耳朵、强忍着饥饿和绝望的溃兵心口！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关隘内压抑的哭嚎与呻吟：

“嫌它难咽？” 冰冷的嘲讽带着无法言喻的绝望：“知足吧！这点掺了沙的金石粟，能喂你娃儿几顿，那还是上头爷们儿……呵，开恩了！”

周围的空气瞬间沉重至数倍，凝固如铁！

无数双饥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散落地面的、混着泥沙的米粒，又茫然、又恐惧。那士兵的尸堆，李铁柱怀里的哭得痉挛的婴儿，军官口中冰冷刻毒的话语……构成一幅无声却比刀斧更可怕的末日景象。

李铁柱的脸深深地埋了下去。他那双沾满婴儿呕吐物污渍的手，轻轻移向怀中还在因呛咳而剧烈颤抖的小身体。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抹去沾满糊糊的嘴角那点点粘稠的污秽。那双浑浊的眼睛，缓缓抬起，越过满地狼藉与绝望，最后落在了粮袋旁那一小滩被啐了一口浓痰的、婴儿咳出的沙砾米糊上。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一股浓烈的铁腥气猛地冲上喉咙！

他猛地侧过头！

“哇——呕——”

没有食物可以呕出！只有大口大口滚烫浑浊、泛着诡异黄褐色的酸苦胃液，混杂着粘稠的暗红色血丝——以及其中清晰可见的、无数细小尖锐、如同磨碎骨头般的白色沙粒——如同倾泻而出的岩浆，狂猛地喷射在脚下冰冷染血的雪地上！

灼热的呕吐物砸在冰冷的雪面，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一片微小而绝望的白气。

胃里的灼烧感稍缓，但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感却丝毫未减。李铁柱剧烈喘息着，几乎要将肺腑撕裂。粗重的气从鼻腔口腔喷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短暂的白雾。

婴儿还在呛咳，那声音微弱却如同尖针，一下下刮着他的耳膜。

李铁柱喘息稍定，动作变得异常缓慢。他没有理会脚下一滩狼藉的污物，甚至没有去看那个凶戾的刀疤军官和周围死寂的人群。他只是再次低下头，目光落在怀中那个被污秽覆盖、奄奄一息的小小生命上。

那双布满血丝、因呕吐而充溢着泪水的浑浊眼睛，死死盯着孩子乌紫小嘴里残存的那点粘着沙粒的糊糊痕迹。巨大的悲怆和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笼罩着他。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用那破袄袖口沾染污秽最少的内衬一角，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伸向婴儿的嘴角。

粗糙的布料极其轻缓地擦过婴孩稚嫩冰冷的皮肤，试图拂去那点令人绝望的沙砾痕迹。

婴儿似乎是累了，呛咳渐渐微弱下去，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变成断断续续的、极其微弱的抽气。眼睛疲惫地半闭着，眼角挂着泪和污痕。那微弱的气息仿佛随时会断绝。

李铁柱粗糙的手指停在婴儿冰冷的唇边。那浑浊的眼神深处，仅存的一点微弱光点似乎在那微弱的气息中断时猛地闪烁了一下，随即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他就这样静默地僵着，仿佛一尊在冰原寒风中凝固的血肉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冰冷心跳的瞬间。李铁柱那只停在婴儿唇边的手，极其缓慢地向下移了一寸，带着某种无法言喻的僵硬和谨慎，摸索到自己的胸前。隔着那件沾满呕吐物、冰冷硬结的破袄，那里面紧贴着皮肉的地方，还藏着那个小小的、装着沙石粟粮、此刻却重逾千斤的布袋。

他用一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下意识地，将那沉重硌人的口袋朝自己更深处压了一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