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半推半就

昭东公园的长椅在西月的风里泛着潮气。任晓雅捏着冰棒纸，看李伟蹲在地上系鞋带。他的胶鞋补丁上沾着新鲜的草屑，像极了今早任秀莲塞进她口袋里的那张纸条——"五点半公园门口，李伟买了橘子汽水"，字迹被汗渍浸得发皱，和王浩当年在糖纸背面写"等我"时的铅笔痕一个模样。

"晓雅，你看那棵桃树。"李伟指着花坛，袖口的补丁扫过她的膝盖。任晓雅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桃花开得正盛，花瓣落在长椅上，像极了王浩送她的那盒胭脂，被她摔在抽屉里时溅出的粉沫。"这是'文革'前栽的，"李伟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我妈说那时候公园里还有卖棉花糖的。"

冰棒化成水，滴在晓雅的蓝布围裙上。她想起王浩第一次带她逛公园，硬要把棉花糖塞进她嘴里，糖丝粘在她睫毛上，他笑得前仰后合，说"晓雅像个小糖人"。现在身边的李伟却只是安静地坐着，手里攥着个铁皮盒，里面装着炒花生——这是他母亲特意炒的，说"女孩子吃了补身子"。

"李干事，"晓雅把冰棒棍扔进垃圾桶，"厂里还有事吧？"李伟慌忙打开铁皮盒，花生滚出几颗在长椅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没事没事，"他把花生往她面前推了推，指尖触到她的手背，那触感干燥而温暖，不像王浩的手总是带着车间的油腻，"我跟科长请过假了。"

远处传来露天电影场的广播声，在放《南征北战》。李伟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晓雅，去看电影吧？今晚是新片子。"他的眼睛在暮色中亮晶晶的，像极了宣传科黑板报上用粉笔勾的红五星。晓雅看着他后颈那道几乎消失的红痕，想起母亲说的"李伟根正苗红，以后能提干"，点了点头。

电影场的人很多，晓雅跟着李伟穿过人群，闻到一股熟悉的煤烟味。这让她想起王浩第一次带她看电影，挤在人堆里偷偷牵她的手，手心全是汗。而现在李伟只是帮她提着帆布包，包带擦过她的胳膊，带来一阵皂角清香。

"坐这儿吧。"李伟把报纸铺在长条凳上，报纸头版是"批林批孔"的社论，和他给她的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样，边角被翻得毛糙。晓雅坐下时，帆布包滑落在地，露出里面的碎花手帕——那是她今早鬼使神差塞进去的，帕角的"浩"字被她捏得发皱。

电影开始了，炮火声在夜空里回荡。晓雅盯着银幕，却看见王浩的脸在炮火中时隐时现——他穿着的确良衬衫，戴着金表，笑嘻嘻地对她说"晓雅别怕"。身边的李伟突然递过搪瓷缸："喝点水吧，我妈熬的酸梅汤。"缸沿的缺口对着她，和王浩以前用的那只一模一样，只是里面盛的不是烧酒，而是酸甜的梅汤。

"谢谢。"晓雅接过搪瓷缸，指尖触到冰凉的缸壁。她想起王浩走后，母亲把他所有的东西都锁进了杂物间，包括那只缺了口的搪瓷缸。现在这只缸子却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带着李伟母亲的温度，让她莫名有些心慌。

"晓雅，"李伟的声音在炮声中显得有些模糊，"我妈说，等天气暖和了，想请你去家里吃饭。"晓雅握着搪瓷缸的手紧了紧，梅汤在缸里晃荡，映出她犹豫的脸。她看见银幕上的战士们冲锋陷阵，想起王浩曾说要"冲锋陷阵"把她娶回家，如今却杳无音信。

"我......"晓雅刚想开口，就被李伟打断了。"你别有压力，"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胶鞋，"我知道你还在想......"他没说下去，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两块水果糖，"这是我爸从供销社搞到的，上海产的。"

水果糖的包装纸在夜色中泛着光泽，像极了王浩走时掉在火车站的奶糖纸。晓雅接过糖，却没有拆开，只是攥在手心。李伟的肩膀轻轻碰到她的，那触感很坚实，不像王浩总爱靠在她身上耍赖。她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就像他手里的炒花生和水果糖，朴实，真诚，却少了点让她心跳加速的东西。

电影结束时，人群像潮水般散去。李伟帮晓雅提着帆布包，两人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肉联厂时，晓雅看见母亲任秀莲的身影在办公楼窗前晃动，白大褂袖口的红绳若隐若现——那是从她箱底偷拿的，绳结处还缠着王浩的铜质证章。

"晓雅，"李伟在宿舍楼门口停下，"明天厂工会有舞会，你......"晓雅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想起母亲今早说的"李伟这孩子是块璞玉，就看你会不会琢"。她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水果糖塞进围裙口袋，指尖触到那块碎花手帕，"浩"字的绣线硌得她手心发疼。

"那我明天来接你。"李伟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后颈的红痕在路灯下几乎看不见了。晓雅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对李伟的态度，就像这西月的天气，半是春暖，半是余寒。她尝试着投入这段新的感情，就像尝试着穿上母亲为她准备的新布鞋，合脚，舒服，却总觉得不如以前那双磨破了底的旧鞋自在。

回到宿舍，晓雅从围裙口袋里掏出水果糖和碎花手帕。糖纸在灯光下闪着光，手帕上的"浩"字却显得有些黯淡。她把糖放在桌上，将手帕重新锁进木箱，钥匙塞进枕头深处。木箱在床底投下黑暗的影子，像极了她心里那个无法完全抹去的角落。

也许母亲是对的，她想。李伟家境清白，为人正首，是个可靠的结婚对象。而王浩，那个曾经让她奋不顾身的人，早己消失在贵州的群山里，成为一个模糊的影子。只是当她吹灭煤油灯，躺在床上时，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李伟递过搪瓷缸时，那道与王浩惊人相似的缸沿缺口。原来有些东西，即使你想努力遗忘，也会在不经意的瞬间，以另一种方式提醒你，它从未真正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