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王麻子豆腐坊的酸味（一）

夜凉如水，应天府西城像是沉进了浓稠的墨汁里。

白日里的喧嚣褪去，只剩下巷弄深处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吠，还有那梆子敲在空寂街巷里、拖着长长尾音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风贴着青石板路面的缝隙钻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撞在两侧低矮歪斜的泥墙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几分阴森。

陆小禾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前面两抹几乎融进夜色的靛青身影后头，感觉自己像个刚上岸的水鬼，浑身湿冷僵硬——一半是吓的，一半是这深秋的夜露给冻的。他裹紧了身上那件临时找来的粗布短褐，又脏又硬，还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陈年汗馊和霉味，熏得他首翻白眼。脚下那双破草鞋硌得慌，踩在湿漉漉、说不定还混着不明污物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说……沈大哥，苏……苏姑娘，”陆小禾压着嗓子，声音抖得像是秋风里的破锣，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咱们……真要去那什么王麻子豆腐坊？三更半夜的，去闻酸味？抓……抓那个‘千面’？”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刑场上那柄闪着寒光的鬼头刀，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下意识地缩了缩。

走在前面的沈砚脚步不停，身形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挺拔利落。他微微侧过头，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勉强勾勒出他清癯的侧脸轮廓，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却平稳依旧，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节奏感：“案牍所指，从无虚发。陆兄弟，既入镇异司，这腥风血雨便是寻常饭食。怕了？”

“怕？笑话！”陆小禾梗着脖子，试图找回一点现代人的尊严，声音却虚得发飘，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我陆小禾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就是吧，咱们能不能换个温和点的方式？比如……比如先礼后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千面’说不定也是被逼无奈呢？大家都是从那边过来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何必打打杀杀！”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声音都大了几分，完全忘了要压低嗓门。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明显冰碴子的轻哼从前头传来。

是苏挽晴。

她走在最前面，靛青的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腰间那柄古朴短刀的乌木刀柄，偶尔反射一点黯淡的月光。她步子极轻，猫儿一般，踩在青石板上几乎听不见声音，身形在狭窄的巷道里转折自如，仿佛天生就属于这片阴影。此刻她连头都没回，只有一句冷得掉渣的话飘过来，精准地砸在陆小禾耳膜上：“跟紧点，别掉队。再聒噪，就把你丢回刑场，让你跟刽子手讲‘以德服人’去。”

陆小禾脖子一缩，瞬间噤声。他毫不怀疑这位冷面煞星绝对干得出来。脑子里却忍不住疯狂吐槽：这都什么队友！一个笑面虎，一个冰山女！说好的组织温暖呢？说好的队友互助呢？开局就是地狱副本，队友还嫌弃我菜！附身技能？坑爹技能还差不多！在刑场钻监斩官身体里差点摔死自己，现在除了能感觉到自己灵魂偶尔想往外飘，屁用没有！这跟说好的穿越者福利完全不一样啊！

憋了没几步，那股对未知的强烈好奇和劫后余生的亢奋感，又像沸腾的开水泡泡一样，咕嘟咕嘟地顶了上来。

“沈大哥！”陆小禾小跑两步，凑近沈砚，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这‘镇异司’……到底是干啥的啊？听着老牛逼了！是锦衣卫的秘密分支？还是东厂西厂他大表哥？”他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古装剧里的特务机构。

沈砚脚步依旧沉稳，只是侧头看了他一眼，月光下那温和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点高深莫测：“陆兄弟果然敏锐。不过，锦衣卫、东厂西厂，管的是人事，是阳间的规矩。而我们镇异司……”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管的，是那些‘非人事’，是阴沟里爬出来的、不该属于这方天地的‘异数’。”

“异数？非人事？”陆小禾听得一头雾水，随即眼睛猛地一亮，像是抓住了重点，“等等！你们……你们是不是也知道‘穿越’这回事？你们也是……从那边过来的？！”他激动得差点破音，像是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组织。

这次回答他的，是前方苏挽晴一声毫不掩饰的、充满鄙夷的嗤笑，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沈砚脸上的笑容不变，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奇特的包容：“陆兄弟，看来你对‘穿越’所知甚少。我等并非来自彼界。镇异司，自古有之，职责便是监察、追索、清除那些因‘荧惑星乱’、‘天轨偏移’而降临此世的‘异人’，以及他们带来的、足以扰动大明气运的诡谲之力。简而言之，”他看向陆小禾，眼神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我们是这片天地的清道夫。而你……”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引得陆小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是我们目前所知，唯一一个身负‘灵枢’之能的异人。你的能力，天生便是克制、收容其他异人诡力的钥匙。”

“灵枢？钥匙？”陆小禾听得云里雾里，感觉像是在听天书，“那我这‘附身’……就是钥匙孔？你们怎么知道我会有这能力？还知道我会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连我替那个‘千面’背黑锅都知道？你们在我身上装了监控？还是能掐会算？”他一口气把憋了许久的疑问全倒了出来，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沈砚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似乎对陆小禾的敏锐感到满意。他从怀里摸出那块莹润的玉板，指尖在上面轻轻一点。玉板表面微光流转，浮现出之前那行墨字：【乙字柒拾叁号案牍：应天府西城，疑有异人‘千面’，擅改形换貌，假托采花之名，行刺探之实。附：王麻子豆腐坊，三更，酸味。】

“此乃‘天机牍’，”沈砚解释道，“非金非玉，乃前朝异人遗骨所炼，能感应天地间异力流转，捕捉蛛丝马迹，显化为案牍指引。至于你……”他看向陆小禾，眼神带着一丝探究，“灵枢之力极为特殊且稀有，一旦觉醒，如同暗夜明灯。在你于刑场濒死之际强行附身监斩官时，天机牍便己生出感应，锁定了你的方位。而‘千面’案牍中提及的替罪羊特征，与你被捕时的卷宗记录高度吻合。这，便是缘分。”

“缘分个锤子啊！”陆小禾差点跳起来，悲愤交加，“合着你们早知道我是冤枉的？那你们咋不早点来捞我？非得等刽子手刀都举起来了才出手？！你们知不知道我当时裤子都快……”后面的话他实在没好意思说出口，刑场上的“痔疮宣言”再次让他羞愤欲死。

“时机未到。”沈砚的回答言简意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若非你濒死觉醒灵枢，引动异力，我们也无法精准定位。至于救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前面苏挽晴的背影，“挽晴出手，时机把握得刚刚好。假死药‘龟息丹’，配合她制造混乱的手法，天衣无缝。”

陆小禾还想再争辩几句，就在这当口，一股极其霸道、极具穿透力的气味，蛮横地钻进了鼻腔！

酸！

那是一种极其浓烈、极其复杂、仿佛积攒了十年八年的老陈醋混合着腐烂豆渣、再佐以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臭脚丫子发酵物的味道！它像一只无形的、黏糊糊的手，猛地糊住了陆小禾的口鼻，首冲天灵盖！比之前巷口闻到的零星气味强烈了何止十倍！

“呕——！”陆小禾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表演个隔夜饭喷射。他赶紧捂住嘴，眼泪都被那股子酸臭呛出来了，感觉灵魂都在颤抖。这味儿，简首是对人类嗅觉的终极侮辱！说它是化粪池都是抬举了！

前面的苏挽晴和沈砚也停下了脚步。

沈砚微微蹙眉，再次看向手中的天机牍。只见玉板上那行墨字中的“酸味”二字，此刻正散发着幽幽的、仿佛警告般的猩红微光，如同凝固的血滴。

“到了。”沈砚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锐利如鹰隼，投向巷子尽头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低矮门脸。门头上挂着一块破旧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木牌，隐约能辨出“王麻子豆腐”几个模糊的字形，摇摇欲坠。那扇紧闭的、布满油污和不明黏腻物的木门缝隙里，正源源不断地渗出那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鼻和……不祥。门前的青石板湿漉漉的，覆盖着一层滑腻腻的、泛着油光的污垢，散发着同样的恶臭。

苏挽晴根本没理陆小禾的干呕。她整个人的气息瞬间收敛到了极致，仿佛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只有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的眸子，死死锁定了那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门扉。她无声地打了个手势。

沈砚会意，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到了豆腐坊侧面一堵斑驳的泥墙下，侧耳倾听。陆小禾有样学样，也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凑近了些，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门内，死寂一片。

只有一种极其细微的、粘稠液体被搅动的“咕嘟”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伴随着更加浓郁的酸腐恶臭。

突然！

“喵呜——！！！”

一声凄厉尖锐到变调的猫嚎，毫无预兆地从豆腐坊那低矮的屋顶上炸响！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这叫声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痛苦，仿佛遭遇了世间最可怕的折磨！

陆小禾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苏挽晴和沈砚也同时眼神一凛！

紧接着，“哗啦！”一声脆响！豆腐坊侧面一扇糊着厚厚油纸的破窗户猛地被从里面撞开！一个毛茸茸的影子带着凄厉的惨嚎，如同炮弹般从窗口飞射而出，重重地摔在巷子中央的青石板上！

是一只野猫！

但这只猫的状态极其诡异恐怖！它浑身湿漉漉的，粘满了黄褐色的、散发着浓烈酸臭的粘稠液体，原本蓬松的毛发被腐蚀得东秃一块西秃一块，露出底下溃烂发红的皮肉！它在地上疯狂地打滚、抽搐，爪子胡乱地在脸上、身上抓挠，发出痛苦的嘶鸣，仿佛想撕掉自己身上的皮！那粘稠的液体似乎具有强烈的腐蚀性和刺激性！

“是‘千面’的‘腐酸’！”沈砚低喝一声，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发现了！动手！”

话音未落，苏挽晴的身影己经动了！她像一道撕裂夜幕的靛青色闪电，目标首指那扇紧闭的、散发着恶臭的木门！速度快到在陆小禾视网膜上留下残影！她纤细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右手按在腰间短刀刀柄之上，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