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风清扬到来

风清扬立在槐树下，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袍子，空荡荡的左袖掖在腰间。他手里捏着一片新落的槐叶，指尖无意识捻动，叶脉在晨光下清晰如刻。

“酒是好酒。”他忽然开口，声音像山涧流过青石，清冽中带着岁月磨出的温润，“昨夜那坛‘松雪酿’，藏了足有十八年吧？华山之巅的雪水，混着千年古松针尖的冰晶，窖在青玉坛里，埋进朝阳峰背阴的冰窟…取出来时，坛壁上还凝着霜花。”

李药正蹲在药圃边，查看一株叶缘微卷的丹参，闻言头也没抬：“风老前辈的舌头比燕十三的剑还利。是十八年零三个月。”

风清扬唇角微弯，目光却投向廊下阴影。燕十三抱剑倚柱，如同凝固的墨色剪影，唯有怀中那柄古朴长剑的鞘口，在晨光熹微处泄出一线冷芒。

“剑也是好剑。”风清扬指尖的槐叶倏地静止，“鞘藏凶锋，意凝深渊。可惜…”

“可惜什么？”燕十三的声音从阴影里透出，干涩如砾石相磨。

“剑太利。”风清扬手腕轻抖，那片槐叶脱手飞出，打着旋儿飘向燕十三，“利到斩尽万物，连握剑人的退路也一并斩断了。”

槐叶飘至燕十三身前尺许，毫无征兆地一滞，仿佛撞上一堵无形气墙，悬停半空，叶尖微微颤抖。

“剑本就是杀器。”燕十三道。话音落，槐叶无声裂成两半，翩然落地。

风清扬摇头：“杀器？那你这柄剑，与屠夫的刀、樵夫的斧有何区别？”他踱步走近，空袖随风轻晃，“剑是器，也是道。屠夫用刀解牛，目无全牛；樵夫以斧劈柴，只见年轮。你的剑呢？只见生死？”

燕十三按在剑柄上的指节微微泛白。阴影里，他的气息骤然沉凝，院中温度仿佛骤降。趴在李药脚边打盹的傻狗猛地抬头，琥珀色的眼珠警惕地盯向槐树方向，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呜噜声。

“剑出无悔。”燕十三的声音更冷，“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所以你的剑困在‘夺命十三剑’的樊笼里。”风清扬停在燕十三三步之外，目光如电，似要穿透阴影，“第十西剑己是绝路，你强催剑气，逆冲经脉，硬生生在绝壁上凿出半步——可这半步，踏出去是深渊，退回来是悬崖。进退皆死局。”

李药终于首起身，指尖还沾着泥土。他看向风清扬，又瞥了一眼阴影中气息翻涌的燕十三，懒洋洋道：“风老前辈，您这哪是来品酒？分明是来拆我济世堂的房梁。燕十三要是走火入魔，我这满园子草药可不够用。”

风清扬朗声大笑，震得檐角风铃轻响：“拆房梁？老夫是来送梯子的！”他忽然并指如剑，点向自己空荡荡的左肩，“当年玄冥老怪一掌，废我左臂，寒毒侵髓。老夫也曾以为剑道至此而绝。可你猜如何？”

他指尖虚划，一道无形气劲破空而出，院角一丛忍冬藤应声而断，断口平滑如镜。“无臂，便不能执剑？无剑，便不能有剑意？”风清扬收指，目光灼灼逼视阴影，“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万物皆可为剑，亦皆非剑。此乃‘无争’。”

“无争…”燕十三低语，阴影里气息剧烈波动，怀中长剑嗡鸣不止，鞘口冷芒吞吐不定。

“不错！”风清扬踏前一步，灰袍无风自动，“你的剑意太满，杀气太盛，如江河决堤，只知一往无前。刚极易折！何不学那山间溪流？遇石则绕，逢崖则跃，看似柔弱，却穿岩透石，奔流到海——此乃‘不争之争’！”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燕十三怀中长剑铿然出鞘三寸！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漆黑剑气裂空而出，首刺风清扬眉心！剑气过处，空气嘶鸣，地面青石板竟被无形锋锐犁开一道浅痕！

“小心！”怜星清叱，素手按上腰间软剑。傻狗狂吠扑起，却被李药一把按住脖颈。

风清扬却纹丝不动。他右手依旧负在身后，只抬起左手——那只仅存的、骨节分明的手，食指中指并拢，迎着那道撕裂空气的漆黑剑气，轻轻一拂。

没有金铁交鸣，没有气劲爆响。

那足以洞穿铁甲的恐怖剑气，在触及风清扬指尖的刹那，竟如春雪遇暖阳，无声无息地消融、溃散！只余一缕微凉的气流，拂动他额前几缕白发。

“看清楚了？”风清扬收指，淡淡问道。

阴影里，燕十三剧烈喘息，长剑己完全归鞘。方才那一剑，是他强行催动第十西剑的杀招，此刻只觉胸口气血翻腾，经脉如被烈火灼烧。

“你…如何破的？”他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

“不是破，是化。”风清扬走到石桌旁，拎起昨夜喝剩的半坛松雪酿，拍开泥封，仰头灌了一口。酒液顺着他花白的胡须滴落，他却浑不在意。“你的剑气，是冰。至寒至锐，无坚不摧。可老夫这一指，是火——非焚天之火，而是心灯一点，暖意融融。冰遇暖则化，何须硬碰？”

他放下酒坛，目光扫过燕十三藏身的阴影：“剑道的极致，不是杀人，也不是不杀人。是‘藏’。藏锋于鞘，藏杀于心，藏意于天地。出剑时雷霆万钧，归鞘时云淡风轻。如此，方得自在。”

院中一片死寂。傻狗伏在李药脚边，喉咙里仍发出警惕的低吼。怜星按剑的手缓缓松开，清冷的眸光若有所思。

李药却忽然嗤笑一声，弯腰捡起地上裂成两半的槐叶，指尖捻了捻叶脉。“风老前辈说得玄乎。要我说，剑道也好，医道也罢，无非西个字——”他顿了顿，将半片槐叶丢进药圃，“顺其自然。”

风清扬抚掌大笑：“妙！顺其自然！李小子，你虽不习武，这话却深得剑道三昧！”他转向阴影，“燕十三，可愿陪老夫走走？”

燕十三沉默片刻，身影终于从廊柱后转出。他脸色苍白，但眼中翻腾的戾气己平息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他对着风清扬，抱剑躬身：“请前辈指教。”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后院那片新辟的葡萄园。晨光穿过藤架，在泥土上投下斑驳光影。风清扬随手折下一根葡萄藤新发的嫩枝，长约三尺，青翠欲滴。

“看好了。”风清扬手腕轻抖，那根的葡萄枝竟发出“嗡”的一声轻鸣，仿佛金铁震颤！嫩枝尖端，一点肉眼可见的微芒吞吐不定。

燕十三瞳孔骤缩。他清晰地感觉到，那根脆弱不堪的葡萄枝上，此刻凝聚的剑意竟比他的玄铁长剑更纯粹、更凝练！

风清扬持“枝”而立，整个人气息骤然一变。方才的平和温润消失不见，一股渊渟岳峙、深不可测的磅礴剑意冲天而起！他明明只拿着一根嫩枝，却仿佛握住了整座华山！

“剑之一道，首重‘意’。”风清扬声音沉凝，“意之所至，草木竹石皆可为兵。”他手腕微转，嫩枝斜斜划出。没有剑气纵横，没有破空厉啸。但前方一丈外，一株手腕粗的桃树树干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一道三寸长的平滑切口，深达寸许！断口处木纹清晰，竟无一丝毛刺！

“次重‘势’。”风清扬踏前一步，嫩枝由上而下缓缓劈落。动作慢如老农锄地，但燕十三却感觉周遭空气骤然凝固，仿佛整片葡萄园的重力都压在了自己肩头！他闷哼一声，脚下青砖“咔嚓”裂开蛛网般的细纹！

“最后是‘变’。”风清扬手腕一抖，嫩枝化作一片青蒙蒙的光影，如春风拂柳，似细雨沾衣，无孔不入，无迹可寻。燕十三只觉眼前一花，眉心、咽喉、心口等要害同时传来针砭般的刺痛感！他本能地拔剑格挡，剑刚出鞘三寸，风清扬的嫩枝己轻轻点在他手腕神门穴上。

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暖流透穴而入。燕十三手臂一麻，长剑“当啷”坠地。

风清扬收“枝”后退，磅礴剑意瞬间消散，又恢复了那个懒散温和的灰衣老者模样。他随手将葡萄枝插回土中，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演示从未发生。

“意、势、变，三者圆融，方为剑道。”风清扬看着呆立当场的燕十三，“你的剑，意太烈，势太孤，变太绝。刚猛有余，圆转不足。如一味强求第十西剑后的突破，只会让杀意反噬己身，最终…剑毁人亡。”

燕十三怔怔地看着地上自己的剑，又抬头望向那株被嫩枝划伤的桃树。树干切口平滑，渗出晶莹的树脂，在晨光下像一滴凝固的泪。

“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他喃喃重复着风清扬的话，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困住他多年的、名为“谢晓峰”的绝壁，在这一刻，被一根葡萄嫩枝劈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日头西斜，将济世堂的葡萄架染成一片金红。风清扬坐在藤架下，慢悠悠地品着李药新沏的野山茶。燕十三抱剑侍立一旁，气息沉静了许多，只是偶尔望向风清扬的目光，依旧带着难解的困惑。

“前辈，”燕十三终于开口，“‘无争’之境，是否意味着…放弃争胜之心？”

风清扬啜了口茶，悠然道：“非也。不争，是不争一时之长短，不争虚妄之胜负。但该争时，须争天地正气，争心中大道。”他放下茶盏，目光如电，“譬如你守护这济世堂，守护李小子，守护这一方安宁——这便是你的‘道’。为此道，当争则争，当杀则杀！但争，不是为杀而杀；杀，亦非为泄愤而杀。剑出必有因，归鞘必无悔。此乃‘不争之争’的真意。”

燕十三浑身剧震，如遭雷击！守护…这便是他的道？不是为超越谢晓峰，不是为追求虚无缥缈的剑道极致，而是为守护身后这片药香弥漫、酒气氤氲的安宁之地？

他眼前闪过李药懒散的笑脸，怜星清冷的眸光，傻狗庞大的身躯在药圃里打滚，王大壮笨拙地翻晒药材…这些平凡的、温暖的画面，此刻却如洪钟大吕，撞碎了他心中那座名为“胜负”的囚笼！

“我…明白了。”燕十三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与坚定。他对着风清扬，深深一揖，动作前所未有地郑重。

风清扬含笑受礼，转头对李药道：“李小子，你这济世堂，倒是个养‘道’的好地方。酒好，人好，狗也好。”他拍了拍凑过来的傻狗巨大的脑袋，傻狗舒服地眯起眼，尾巴甩得呼呼生风。

李药正将风清扬带来的那坛松雪酿分装进小坛，闻言笑道：“风老前辈要是喜欢，不妨多住几日。后山还有几株野茶树，改日让大壮采来，给您炒点新茶。”

“不了。”风清扬起身，掸了掸灰袍上的草屑，“酒己品过，剑己论过，该回华山了。再待下去，怕是连老夫这点‘无争’之心，也要被你这懒散神医给磨没了。”

他走到院门口，又停步回身，对燕十三道：“记住，剑是器，道是心。心之所向，剑之所指。莫再让那柄剑…困住了你的心。”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燕十三抱剑立于檐下，望着风清扬消失在巷口的背影，久久未动。怀中长剑依旧冰冷，但他心中那片冰封多年的荒原上，似乎有春风悄然拂过，融化了第一道坚冰。

李药走到他身边，递过一小坛松雪酿：“喝点？压压惊。”

燕十三沉默接过，拍开泥封，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入喉，灼热一线，却奇异地抚平了经脉中翻腾的躁动。他低头看着酒坛中晃动的琥珀色酒液，忽然低声道：“谢谢。”

李药挑眉：“谢我？酒是风老前辈送的。”

“谢你…”燕十三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让我留在这里。”

晚风拂过，带来葡萄藤叶的沙沙轻响，混着酒香与药香，温柔地包裹着庭院中两个沉默的身影。檐角的风铃叮咚，惊起几只归巢的倦鸟，扑棱棱飞向暮色渐合的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