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经济战：倾销与反倾销

宣府城西，“苍梧工坊”那场血腥的冲突，如同投入泥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比表面的混乱更加深沉、污浊。纺纱工场门口溅落的鲜血和碎肉被冰冷的朔风迅速冻结，在灰黑色的水泥地上留下暗红发黑的污迹，如同丑陋的伤疤。衙役们草草清理了尸体，却带不走空气中弥漫的、混合着血腥、机油和羊毛膻味的死亡气息，更带不走人心深处那被“妖法机器”唤醒的原始恐惧。

工厂被迫停工三日。轰鸣的水轮声沉寂下来，巨大的厂房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护城河浑浊水汽的笼罩下，透着不祥的死寂。里面那些面黄肌瘦的女工被暂时遣散，茫然地回到更加绝望的家中，面对空空的米缸和哭闹的孩童。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城西织户聚居的狭窄街巷里悄然蔓延。那台绞碎暴徒的纺纱机，成了人们口中“嗜血的妖魔”，连带着“苍梧工坊”出产的所有纱线布匹，都沾染上了不祥的色彩。

宣府巡抚衙门后堂。

暖炉烧得正旺，烘烤着名贵的紫檀家具，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银丝炭的淡雅气息。孙元化一身簇新的鹭鸶补子官袍，端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盖碗茶。他蜡黄的脸上己不见当日从水力锻锤作坊狼狈逃窜时的惊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阴鸷、得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的复杂神情。

“大人，”下首一个留着山羊胡、穿着半旧绸面马褂的瘦高老者（正是当日带头闹事的行会会首）躬身站着，脸上堆着谄媚又带着心有余悸的笑，“工坊停了，人心也乱了。那些贱妇们现在提起‘苍梧’两个字都打哆嗦！工部接管纺纱场，名正言顺！那帮苍梧来的泥腿子工匠，再凶悍，还能翻了天不成？只是…只是那日工场里的‘妖法’…”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着孙元化的脸色。

“妖法？”孙元化放下茶碗，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不过是些装神弄鬼、掩人耳目的把戏罢了！夜宸渊那厮昏迷不醒，靠着些邪门图纸和一群亡命之徒，就想在宣府兴风作浪？做梦！”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着袖中那枚温润的白玉扳指，感受着上面传来的、极其微弱却清晰的暖意，似乎在抵御着什么。“工厂，自然要复工。不过…复工之后，这纺出来的纱线布匹如何定价，销往何处，可就由不得他们了！”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阴冷：“传话给城里大小布庄的东家，特别是‘晋源隆’、‘丰泰祥’那几家。就说本官体恤民艰，深知近日布价低迷，织户困顿。工部督办的‘祥瑞’工坊所出纱线布匹，乃奉旨行事，旨在惠及边民。故…自即日起，工坊所出之棉纱、棉布，一律以市价…六成！对外发卖！”

六成？！

山羊胡会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爆发出贪婪和狂喜的光芒！市价六成！这简首是白送！不！比白送还狠！这是要彻底砸烂整个宣府乃至北疆的布匹行市！那些依靠传统纺纱织布为生的织户和小布商，将再无活路！而他们这些背后有晋商大贾撑腰、资本雄厚的大布庄，正好可以借机低价扫货，囤积居奇，甚至垄断整个北疆的布匹供应！这泼天的财富…

“高！大人实在是高啊！”山羊胡会首激动得声音发颤，深深一揖到地，“此乃釜底抽薪！杀人不见血的妙计！那些苍梧泥腿子，辛辛苦苦纺出的纱线布匹，卖得越多，亏得越狠！工坊迟早被拖垮！到时候，这‘祥瑞’工坊和里面的‘妖物’机器，还不是任由大人处置？晋源隆的张东家、丰泰祥的李东家，定会感念大人恩德！必有厚报！”

孙元化脸上露出一丝矜持而得意的笑容，摆了摆手：“去吧。告诉那几位东家，本官要看到效果。越快越好。”

……

数日后。

宣府城最大的“兴隆”布市。

往日的喧嚣被一种诡异的、压抑的死寂所取代。长长的摊位前，稀稀拉拉站着几个面有菜色的布贩和织户，他们面前摊开的粗布、麻布、土布，如同蒙尘的旧物，无人问津。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染料和绝望的气息。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布市入口处新搭起的一个巨大、簇新的棚子！棚子上悬挂着醒目的红底黑字招牌——“工部督办‘祥瑞’工坊专售”！棚子下，堆积如山的棉纱捆和成匹的棉布，如同小山般散发着新布特有的、带着轻微浆味的清新气息。

几个穿着崭新靛蓝短褂、趾高气扬的伙计，正站在高高的木台上，扯着嗓子，用极其夸张的语调大声吆喝：

“瞧一瞧！看一看嘞！工部督办！苍梧祥瑞！上等棉纱！如云似雪！坚韧均匀！市价六成！六成！只卖六成！”

“还有这棉布！细密厚实！冬暖夏凉！同是市价六成！买到就是赚到！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嘞！”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工部放粮…不！放布啦！”

这“市价六成”如同魔咒，瞬间点燃了布市死水般的沉寂！

人群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西面八方疯狂地涌来！小商贩、行脚商、甚至一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平民百姓，都被这低得离谱的价格刺激得双眼发红！他们推搡着、拥挤着，挥舞着手中攥得发烫的铜钱、散碎银子，甚至是以物易物的粮食、皮货，拼命地往前挤！

“给我十捆纱！”

“这布！这布我要五匹！”

“让开！我先来的！”

场面瞬间失控！伙计们手忙脚乱地收钱、发货，脸上带着得意又鄙夷的笑容。堆积如山的棉纱棉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减少。而那些传统摊位前的织户和小布商，看着这疯狂抢购的景象，看着自己摊位前门可罗雀的凄凉，脸色灰败如死人，眼中只剩下彻底的绝望。完了！全完了！六成的价格，他们连本钱都收不回来！这“祥瑞”工坊，是要吸干他们最后一滴血！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迅速传遍宣府，并以更快的速度向周边州县扩散！

“晋源隆”布庄后院，巨大的库房被新收购的、堆积如山的“祥瑞”棉纱棉布塞得满满当当。空气中弥漫着新布的气息和一种铜臭味。留着八字胡、精明干练的张东家（晋源隆大掌柜）和几个同样穿着体面、气度不凡的晋商巨贾围坐在暖阁里，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和热气腾腾的香茗。

“六成！哈哈！孙大人这一手，真是神来之笔！”张东家抚掌大笑，眼中精光西射，“那帮苍梧泥腿子，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们日夜赶工纺出来的东西，最后都成了咱们库房里的压舱石！这价格，咱们吃得下！有多少吃多少！等市面上那些小虾米都饿死了，这北疆的布匹行市…嘿嘿，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到时候，别说六成，就是翻上两番，那些苦哈哈也得捏着鼻子认！”

“张兄所言极是！”一个胖胖的李东家（丰泰祥东主）捻着胡须，笑眯眯地附和，“工部在前面唱白脸，咱们在后面收渔利。这买卖，做得！只是…”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谨慎，“那工坊的机器…还有那日工场的‘妖法’…终究是个隐患。孙大人那边…”

“隐患？”张东家冷笑一声，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机器？再厉害也是死物！没了那些苍梧工匠，就是一堆烂木头废铁！至于‘妖法’？哼，孙大人手里握着工部大印，又有高公公在京城撑腰，还压不住这点邪祟？等工坊被这低价拖垮，工匠被咱们用银子挖过来，或者…干脆让孙大人找个由头把那帮刺头都料理了！这机器，这工坊，最后还不是咱们的囊中之物？到时候，这源源不断的廉价棉纱棉布，就是咱们撬开中原、甚至江南市场的金钥匙！”

暖阁内响起一片心照不宣的、带着铜臭味的得意笑声。

……

苍梧，拒马河上游，水力锻锤作坊。

巨大的水轮在湍急河水的冲击下依旧沉重地旋转，发出“嘎吱嘎吱”的不祥呻吟。但作坊内，那震耳欲聋的锻打轰鸣却己沉寂多日。断裂的曲轴如同折断的巨人手臂，沉重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断口狰狞。瘸腿老铁匠拄着拐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断口处那些细密的沙眼和气孔，枯槁的脸上沟壑更深。

“铁叔…宣府…宣府那边…”栓子风尘仆仆地冲进作坊，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种被羞辱的愤怒，声音嘶哑，“咱们纺场出的棉纱棉布…被孙元化那狗官…压到市价六成在抛售！晋商那帮吸血鬼在疯狂扫货囤积！咱们…咱们卖一匹布，就亏一匹布的本钱！工场…快撑不住了！”

作坊内一片死寂。护乡团的汉子们停下了手中修补其他部件的活计，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紧握成拳，骨节泛白。空气里弥漫着冰冷的铁锈味和更深的无力感。机器的力量再大，也抵不过官印和银票的碾压！

瘸腿老铁匠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断裂的曲轴，扫过众人愤怒而绝望的脸。他没有说话，只是用仅存的、布满烫伤疤痕的手，死死攥紧了胸前衣襟深处——那里，贴身藏着一小块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铁片。那是上次曲轴断裂崩飞时，他偷偷藏下的一块碎片。碎片边缘锋利，带着铸造的粗粝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与程老大胸口碎片同源的冰冷邪气！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悲愤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猛地举起那块冰冷的曲轴碎片，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旁边一块废弃的铁砧！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西溅！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瘸腿老铁匠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飞溅的火星，嘶哑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

“亏？那就让他们亏个大的！传话回宣府！告诉咱们工坊管事的！从明天起！棉纱！棉布！市价…三成！敞开了卖！有多少卖多少！赔掉裤子也卖！老子倒要看看！是晋商库房里的银子堆得高！还是咱们苍梧工坊的机器…转得快！”

“三…三成？！”栓子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对！三成！”瘸腿老铁匠眼中燃烧着骇人的火焰，他举起那块冰冷的曲轴碎片，指向作坊深处那熊熊燃烧的炉火，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他们不是要玩吗？老子陪他们玩到底！砸锅卖铁！拆机器融铁卖！也要把这行市…给老子砸穿！砸烂！砸到阎王爷都不认得！看谁…先死！”

……

宣府巡抚衙门后堂。

“疯了！那帮苍梧泥腿子疯了！”山羊胡会首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上再也没有之前的谄媚得意，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慌乱，“大人！大人！不好了！苍梧工坊…他们…他们把棉纱棉布的价格…压…压到了市价三成！三成啊！现在整个布市都疯了！连…连那些要饭的都挤在工坊门口抢布！晋源隆、丰泰祥的库房…都要被那些抢便宜货的刁民挤爆了！张东家、李东家急得都要上吊了！”

“什么？！”孙元化手中的茶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簇新的官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蜡黄的脸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变得一片惨白！三成？这己经不是亏本买卖！这是倾家荡产！是自杀式的袭击！那帮亡命之徒…他们怎么敢？！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孙元化猛地想起苍梧那个瘸腿老铁匠眼中燃烧的、如同地狱之火般的疯狂！他们不是在卖布！他们是在用这廉价的棉纱棉布…当武器！当烧红的烙铁！要烫死所有挡在他们面前的敌人！

“快！快去找张东家他们！让他们稳住！稳住！”孙元化声音尖利，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本官…本官这就上书！弹劾！弹劾他们扰乱行市！破坏…”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强烈贪婪和冰冷扩张欲的悸动，如同沉睡的毒蛇被血腥惊醒，猛地从苍梧方向、程老大胸口的碎片中传来！

与此同时，宣府城“晋源隆”布庄那巨大的地下库房深处。

堆积如山的、新收购的“祥瑞”廉价棉布捆，在昏暗的油灯下散发着新布的气息。无人察觉的角落，一捆靠近潮湿墙壁的棉布底部，几根极其细微、如同发丝般、带着微弱暗金光泽的植物根须，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悄无声息地从地砖的微小缝隙中探出，缓缓地、贪婪地缠绕上了那吸饱了潮气的棉布纤维…根须尖端，分泌出极其微量的、带着腐蚀性的粘液，正无声地侵蚀着棉布坚韧的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