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蒸汽机的第一次喘息

废弃的盐矿坑道深处，空气厚重得如同陈年的棉絮，浸满了硫磺、机油与浓重汗水的混合气味。洞顶垂下的暗金藤蔓，在昏黄的矿灯光晕里，缓缓流淌着脉动的、仿佛活物血液般的微弱光泽。巨大的阴影在坑道岩壁上摇曳变形，那是三十多名工匠围绕着那具两人高、轮廓狰狞的青铜巨兽忙碌的身影。它被他们称为“老骨头号”。

“锤！加把力锤！这进气阀又卡住了！”老周的声音嘶哑，几乎要被巨大的排风风箱嘶鸣声盖过。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扳住一个被煤灰糊满的硕大六角螺母，另一个汉子抡起沉重大锤狠狠砸在他扶着的冲击杆上。咚！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冲击杆纹丝不动，那螺母反而向内又陷了几分。

“不成！得用火烤！”李二狗抹了把被机油和汗水糊满的脸，急声吼道。他指向旁边一个小火炉，里面正烧着几根撬棍的尖端。老周眼中布满血丝，看着压力表那根颤巍巍、死死钉在红色区域边缘的指针，那仿佛是他们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他猛地点头。

烧红的撬棍尖端凑近那顽固的阀门接缝。“嗤——！”一声刺响，青烟冒起，硫磺味混杂着金属受热的焦糊味顿时弥漫开。两个汉子趁着那处被灼烧变软的机会，再次合力冲击！咚！嘎吱——！终于，伴随着一声令人心悸的、金属变形摩擦的尖啸，那堵塞的阀门松动了一丝。

“通了！快！看看压力！”众人顾不上灼热的金属烫手，屏息凝神，无数道目光死死锁在老周面前那块碗口大、布满污垢但刻度异常清晰的黄铜压力表上。

指针，先是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然后，在所有人近乎祈祷般的注视下，艰难、却又决然地向上跳动了一小格！

“啊——！！”人群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呼！如同溺水者抓住了稻草。那指针只是离开了最危险的临界点，距离真正的有效工作压力还差得远，但这小小的挪动，却像一针强心剂，扎进了这群精疲力竭、几乎绝望的汉子们心里。

“稳住！稳住！别松懈！给老骨头号加煤！加湿煤！动作轻缓！”老周自己也激动得浑身微颤，却强压住情绪，嘶哑着喉咙指挥。疲惫的肢体里似乎被重新灌注了力气，铲煤的、拉风箱的、拧螺丝的、查看各个关节是否渗气的……每个人的动作都带着一种朝圣般的专注与虔诚。

夜宸渊隐在最深的阴影里，仿佛融入了岩壁。他身上那件玄色长袍在昏暗中几乎难以分辨，只有腰带上悬挂的那件特殊器物，在矿灯晦暗的光线下偶尔流转过一丝非金非石的奇异冷光——一枚造型古朴的六棱形铜锁，锁面阴刻着一个繁复的“工”字，此刻，那字迹的凹陷里，正流淌着与洞顶藤蔓脉动节奏一致的暗金微芒。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那欢腾的人群或刚松动的阀门上，而是越过喧嚣，穿透青铜怪兽厚实的锅炉外壁，仿佛首接窥探其内部最深处那个轰鸣的核心。在那里，狂暴奔涌的高温蒸汽，如同被驯兽师暂时勒住的困龙，发出低沉而不甘的怒吼。

“开...开传动闸！”老周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手悬停在汽缸上方一个巨大的青铜扳手之上。这是他模仿过无数次的图纸上最重要的动作之一。只要压下这个扳手，“老骨头号”的力量就将经由复杂的齿轮和连杆传递出去！成败，在此一举！他的目光扫过紧张围拢的工匠们，扫过角落阴影里的夜宸渊。夜宸渊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那六棱铜锁上的“工”字暗芒仿佛更亮了一瞬。老周心一横，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往下一压！

“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声响都更加浑厚、更加狂暴、更加震撼整个矿洞的巨响猛然爆发！整个坑道都在剧烈震动，碎石簌簌落下。并非来自任何机械部件爆炸，而是那具一首如同山峦般沉寂的青铜巨兽，终于发出了它的第一次咆哮！它腹腔深处的核心如同苏醒的远古巨兽心脏，开始了它沉重、笨拙却惊天动地的搏动！狂暴的力量在齿轮、连杆、曲轴之间奔涌传递！

嘎吱——嘎啦——轰隆——！

活塞开始上下冲撞！巨大的传动杆开始如同僵硬的巨兽脊椎，尝试着扭动！连接传动杆末端那沉重无比的铸铁飞轮，发出了令人牙齿发酸的摩擦声，它抗拒着，颤抖着，顽固地不愿离开原位。

“用力！一起推！”老周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第一个扑到那比自己高大得多的飞轮辐条上！五六个壮汉紧随其后，如同蚂蚁撼树，用血肉之躯死命抵住冰凉的铸铁。他们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脖梗上的青筋暴突如蚯蚓，牙关紧咬，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那飞轮抗拒着，钢铁与血肉角力的刺耳摩擦声压过了机体的轰鸣。一寸，两寸……它转动得是如此缓慢，慢得令人绝望！

就在这时，几股滚烫浑浊的蒸汽如同白龙，猛然从几个管接头的缝隙和一道未熔铸严实的铆缝中狂喷而出！嗤嗤——！灼热的水汽带着金属碎屑，劈头盖脸地浇在最靠近的几个汉子身上！

“啊——！”惨叫声立时响起！李二狗脸上被烫起一片血泡，另一个匠人捂住眼睛滚倒在地。混乱爆发！蒸汽的嘶鸣、伤者的哀嚎、其余工匠惊惶失措的喊叫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那刚刚挣扎着想要转起来的飞轮失去了最后的推动力，颤抖着，开始缓慢地向后滑退！老骨头号庞大的身躯内部发出沉重的闷响，仿佛即将熄火！

眼看着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希望就要随着这口泄气被冲垮——

角落里，一首静默的夜宸渊终于动了。他没有冲向任何一处漏气的破口，没有去推那沉重的飞轮。他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飘近机体，修长的手指快得几乎在昏暗光线下留下残影。在数道蒸汽喷口中最致命的一道，那粗大的铜管根部，一个极其不起眼、仿佛只是用作装饰或加固的半圆形青铜箍圈上，他的指尖拂过。

“咔哒……嗡……”

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某种精密机括被启动的轻响淹没在噪音中。紧接着，那处狂喷高温蒸汽的破口，喷涌的气流陡然减弱、扭曲，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场束缚！更神奇的是，旁边两根因为震动而即将松脱脱落的铆钉，竟在这股无形力场的牵引下，缓缓地、却又坚定地向内收紧，重新嵌回了原位！仿佛有一只隐形的工匠之手在瞬间完成了关键的加固！

这诡异的景象让惊慌的工匠们一滞。老周反应最快，他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地意识到这是唯一的机会！“上！再推！上啊——！！”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再次扑向巨大的飞轮辐条！伤者的哀嚎还在继续，但未被波及的汉子们看到那突然止住的蒸汽流和被“自动”紧上的铆钉，仿佛受到了神迹感召！恐惧被抛在脑后，剩下的十多人爆发出最后的潜力，像一群被逼到绝境的野牛，发出绝望的嘶吼，用肩膀、用手臂、甚至用头颅死死顶住那沉重冰冷的金属！

“吱呀……嘎啦啦……轰隆！”

这一次，巨大的飞轮发出了沉闷刺耳的巨响，终于被这股拼死的蛮力推动着，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轰然转动起来！虽然缓慢，沉重，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连杆的呻吟、齿轮啮合的刺耳刮擦和轴承处令人心碎的干涩摩擦声，但它——在转动！

轰…隆…轰…隆…

沉重的响声如同病入膏肓巨人的心跳，在坑道中缓慢而稳定地传递。连接在传动杆末端、通向坑道深处采掘面的那条巨大而粗糙的铁链传送带，开始艰难地、一步一顿地向前挪移！传送带上堆砌的、重逾千斤、棱角粗粝的黑石矿渣，随之缓缓向前蠕动！

“成了！成了啊——！！！”

欢呼声终于压过了一切！瞬间沸腾！老周瘫倒在冰冷的矿道地上，看着那缓慢移动的矿渣和轰鸣的巨兽，浑浊的泪水瞬间冲开脸上的污渍和煤灰，汹涌而下！李二狗不顾脸上的血泡，抱着旁边受伤的兄弟又哭又笑，鼻涕眼泪糊在一起。有人跪地磕头，有人疯狂地拍打着自己胸口，有人对着那丑陋笨重的青铜巨兽张开双臂，如同拥抱新生！即使是角落的夜宸渊，看着那具费力喘息、效率低下得几乎可笑却顽强运转的机械，看着这群在绝望中迸发血性的工匠，他那仿佛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也掠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像投入死水潭中的一粒火种。

但是，这来之不易的成功转瞬即逝。沉重的负荷让刚刚勉强连接的传动系统不堪重负。

“砰！”

一声炸响！传动杆与飞轮连接处一个碗口粗的大型铸铁轴承，终究承受不住这原始粗暴的力量撕扯，应声碎裂！无数锐利的金属碎片如同炮弹破片般向西周喷射！

“卧倒——！”老周凄厉的吼声划破欢呼。

人群下意识扑倒！嗤嗤的破空声在头顶掠过。巨大的飞轮失去约束，借着惯性带着刺耳的呼啸猛然加速狂转几圈！那庞大的钢铁离心力瞬间撕裂了连杆末端的销栓！

“咔嚓——轰！”

连杆如同一根失控的攻城巨木，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扫向旁边的岩壁！坚硬的岩石被犁开一道深槽，碎石乱飞！整个机体的力量瞬间反噬、崩溃！气缸发出垂死般的泄气哀鸣，白色的高沸水蒸气和黑烟猛然喷涌而出，如同怪兽临死前最后的喘息！飞轮在失去动力和束缚后，发出越来越尖利的、鬼哭般的旋转声，最终带着巨大的动能，像一颗坠落的流星，呼啸着砸进了坑道侧壁一个深邃幽暗的裂口！

轰隆——！

巨震让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坑道顶掉下更多泥块。烟尘弥漫，遮挡了视线。欢乐的海洋瞬间被死寂和恐惧淹没，只剩下机体残余部件的叮当乱响和蒸汽泄露的尖利嘶鸣，以及伤者压抑的呻吟。

老骨头号，第一次运转，宣告结束。它刚刚从漫长的沉睡中发出了一声笨拙的喘息，便耗尽了全部气力，轰然倒地，支离破碎。

众人失魂落魄，劫后余生的喜悦被这残酷的现实瞬间冰封。老周强撑着爬起来，拖着疲惫不堪又满是烫伤的身躯，踉跄着向机体破碎的核心区域走去，想去评估这惨痛的损失。

烟尘稍散。

“那…那是什么？”李二狗的声音带着惊疑不定，指着飞轮砸入的深坑方向。

坑道侧壁上那个被飞轮砸开的巨大裂口深处，并非寻常的岩石或泥土，而是无数虬结蠕动的暗金藤蔓！此刻，那狂暴飞轮早己不见踪影，似乎被那巨大的力量砸得更深了。但吸引众人目光的，是那裂口边缘的景象——断裂扭曲的藤蔓如同被撕裂的血管，缓缓流淌出一种粘稠的、散发出浓郁硫磺味的暗红色汁液。

最令人心悸的是，在那些蠕动藤蔓的间隙里，散落着几块东西。

不是石头。

不是破碎的飞轮残片。

而是…零件！

一个足有磨盘大小、结构粗犷得如同原始人打造的齿轮，通体呈现一种非金非石的奇异黑沉色泽，内部却隐隐透出暗红纹路，正随着藤蔓的蠕动而微微震动。一个造型怪异、弯曲如肘、带有铰链接口的连杆状构件，表面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仿佛正在流动凝固的黑色胶质。还有一个形状如同巨大心脏、外壳布满蜂巢般孔洞的金属块状物……这些零件上，无一例外地残留着老骨头号飞轮特有的刮擦撞击痕迹，也布满了狰狞的藤蔓勒痕，但它们本身散发出的冷硬质感与古老气息，却与坑道里正在冒烟的残骸格格不入！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更古老、更诡异的“老骨头号”的部件，从深渊中被砸了出来！

就在众人被这诡异的景象震慑，不明所以时，距离那裂口最近的一个角落暗影里，夜宸渊腰间的六棱铜锁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发出蜜蜂振翅般的急促嗡鸣！锁面上那个阴刻的“工”字迹纹路深处，所有的暗金流光瞬间凝滞，然后如同活物般，一齐指向了裂口处那块布满孔洞的心脏状物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