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为何不继续当个恶人

那道凝视，像一根轻柔却不容挣脱的丝线，将克蕾雅最后的一丝镇定也彻底绞碎。

她终于再也无法维持那个望向窗外的姿态了。

僵硬的脖颈，以一种极其缓慢的，仿佛生了锈的机械般的速度，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

她终于正视了他。

西目相对。

在这一瞬间，马车车轮的“咯噔”声，窗外的夜风声，仿佛都消失了。

克蕾雅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莱因哈特那双深邃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了宴会上的锋芒毕露，没有了面对敌人时的狠辣与算计，也没有了调侃她时的戏谑。

那里面，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的平静。

就像暴风雨过后的夜海，收敛了所有吞噬一切的力量，只剩下无垠的、能倒映出星辰的幽深。

而此刻，那片夜海里，只倒映着一个她。

一个狼狈的，脆弱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克蕾雅·克里格。

所有的防线，所有的骄傲，以及她用了十八年时间精心铸造的，那名为“克蕾雅”的冰雪堡垒，在这道目光的注视下轰然坍塌。

她再也撑不住了。

那一首被她死死咬住的下唇，终于在战栗中松开。

那双曾如冰晶般纯粹，此刻却蓄满了水汽的蓝色眼眸，再也锁不住那决堤的洪流。

一颗晶莹的泪珠，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再次滑落。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像是断了线的珍珠，无声无息，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

想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斥责他，为什么要将她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想命令他，收回那道让她无所遁形的目光。

可是，当她张开嘴时，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却是一声带着浓重鼻音的破碎呜咽。

这声呜咽，像是一个信号。

彻底释放了她压抑了整晚，乃至于更长时间的所有情绪。

震惊，感动，委屈，羞耻，迷茫，还有那一丝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动。

这些复杂到足以让任何人发疯的情感，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看着他，泪眼婆娑的视线中，他的面容变得模糊。但他的存在，却又无比清晰。

就是这个男人。

这个曾经让她厌恶、鄙夷的“恶棍”。

是他在她被侯爵夫人羞辱时，用最优雅也最狠辣的方式，将她护在身后。

是他在全场贵族的见证下，握住她的手，与她跳了一支心跳如雷的华尔兹。

是他在所有人，包括她的父亲，都认为应该息事宁人的时候，用一场完美的绝地反杀，捍卫了他们共同的尊严。

最后，也是他用那句狂妄到极致，也温柔到极致的宣言，彻底击碎了她最后的伪装。

他像一颗投入冰封湖面的石子，不，他根本就是一座投入湖心的火山。他带来的不是涟漪，而是足以融化一切的蛮横熔岩。

他让她站到了他的身边。

他让她主动伸出了手。

他让她流下了眼泪。

他让她变得……再也不像她自己。

克蕾雅的呼吸变得急促而不稳，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味道。她的双手，不知何时己经松开，无力地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着。

她放弃了抵抗。

也放弃了思考。

任由那股混乱的情感洪流，将自己彻底淹没。

终于，在这片近乎窒息的沉默与泪水之中，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着这场风暴的中心，发出了她最后的，也是最真实的质问。

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

“你这个……笨蛋……”

这句称呼，与其说是责骂，不如说是一种……无力的控诉。

莱因哈特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他知道，最关键的那句话，就要来了。

克蕾雅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因为哭泣而剧烈颤抖，她仿佛用尽了此生所有的勇气，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中，让她痛苦不堪的问题。

“……为什么……”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仿佛随时都会碎裂开来。

“……为什么，不继续当个恶人呢？”

话音落下的瞬间，车厢内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这句话，像一声投降的钟鸣，回荡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这是一个投降的信号。

是克蕾雅·克里格这位高傲的冰雪公主，对自己内心发出的，也是最彻底的投降宣言。

莱因哈特的心被这句带着哭腔的问话，轻轻地，却又无比用力地撞了一下。

他瞬间就懂了。

他完全懂了这句话背后，所有未曾说出口的含义。

她在说：

如果你一首是个无可救药的恶棍，那该多好。

我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厌恶你，鄙视你，将你视为家族必须清除的污点。我的世界，依然会是那个非黑即白，秩序井然的，我所熟悉的世界。

我可以继续当我的冰雪公主，用我的骄傲和剑，裁决一切的“恶”。

可是，你为什么不呢？

你为什么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展现出那样的守护？

为什么要在冰冷的算计之下，流露出那样的温柔？

你这个伪装成恶棍的……混蛋。

你用一份突如其来的，我从未奢求过的温柔，将我坚守了十八年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被人坚定地护在身后的可能。

你让我变得贪心，让我变得软弱，让我……开始期待你的存在。

这份混乱，这份矛盾，这份让我心乱如麻的感觉，全都是你的错。

如果你继续当一个纯粹的恶人，我就不必如此痛苦。

所以，告诉我……

为什么？

为什么不干脆……坏到底呢？

这一问，是控诉，是委屈，是求饶，更是……一次彻彻底底的交付。

她将自己所有的矛盾与挣扎，将那颗己经彻底失控的心，赤裸裸地捧到了他的面前。

她认输了。

在这场由他主导的情感博弈中，她输得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目的地，克里格家族的府邸到了。

车夫在外面恭敬地低声禀报，但车厢内的两人，谁都没有理会。

克蕾雅在问出那句话后，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是低着头，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她那身华美的礼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像一个终于承认自己迷路了的孩子，在等待着最终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