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蛇鳞隐现

厚重的玄黑车帘落下，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

车内，琉璃宫灯柔和的光晕，被颠簸的马车摇晃得光影幢幢，在铺着深色绒毯的车厢壁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影子。清冽的冷梅幽香固执地弥漫着，试图掩盖新加入的、来自三人身上的泥污、血渍和地下河水的腥气，却只让这混合的气息显得更加诡异窒息。

空间宽敞，此刻却因人物关系的骤然复杂而显得无比逼仄。

公孙亦歌慵懒地斜倚在铺着雪白貂裘的软榻上，玉杯中的琥珀色酒液随着马车颠簸轻轻晃荡。他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那双洞悉一切的星眸，如同看戏般扫过车厢内凝固的众人，最终定格在上官嘉乐那张写满震惊与荒谬的脸上。

对面阴影里，杨菲琳如同受惊的雏鸟，蜷缩在柔软的锦缎坐垫上。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的襦裙依旧鲜亮，只是裙摆沾了些许尘土，发髻也有些微散乱。那张曾经带着骄纵与精明的俏脸，此刻血色尽褪，只余下惊惶与难以置信。她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当上官嘉乐那如同见鬼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低下头，避开了那灼人的视线，只有急促起伏的胸口暴露着她内心的剧烈波澜。

小马如同最忠诚的磐石，紧挨着上官嘉乐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尽管铺着绒毯，他依旧选择护卫的姿态），铜铃大的眼睛警惕地在公孙亦歌和杨菲琳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对未知的戒备。这辆看似安全的马车，给他的感觉比乱葬岗更危险！

马明静则选择了车厢最角落的位置，几乎是半隐在灯光的阴影里。她背靠着冰冷的车壁，身体依旧紧绷，如同随时会弹射而出的毒蛇。那双冰冷的眸子，不再看任何人，只是低垂着，落在自己沾满泥污和血迹的衣角上，仿佛那里有全世界最值得研究的东西。然而，她周身散发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意和压抑的敌意，却如同实质的冰墙，将整个角落都冻结了。

死寂。只有车轮碾过崎岖土路发出的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以及马匹偶尔的响鼻，在密闭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呵…” 公孙亦歌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轻抿了一口杯中酒，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仿佛刚刚欣赏完一出绝妙的前戏。“怎么？故人重逢，不是应该执手相看泪眼，互诉离肠吗？气氛这么…凝重？” 他尾音拖长，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公孙公子！” 杨菲琳像是被他的声音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那双漂亮的杏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委屈和愤怒，“你…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跟你走，你就告诉我父亲的下落！保他平安！现在…现在这算怎么回事？！为什么上官嘉乐会在这里？！还有…还有这个女人？！”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手指颤抖地指向阴影里的马明静。

父亲的下落？！保他平安？！

杨菲琳的话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上官嘉乐混乱的思绪！原来杨菲琳并非自愿，而是被公孙亦歌以她父亲的下落和安危为筹码，“请”上马车的？！杨家…也出事了？！这盘棋，到底卷进了多少人？！

“杨小姐稍安勿躁。” 公孙亦歌优雅地摆了摆手，笑容不变，仿佛在安抚一只炸毛的小猫，“令尊的下落，我自然知晓。至于他是否平安…”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杨菲琳瞬间煞白的脸色和眼中几乎要溢出的恐惧，才慢悠悠地继续道，“…那就要看杨小姐，还有你这位‘故人’上官少爷，接下来…配不配合了。”

赤裸裸的威胁！将杨菲琳的父亲当作人质，同时将压力转嫁给了上官嘉乐！

上官嘉乐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首冲后脑勺！这公孙亦歌，心思之深，手段之毒，远超他的想象！他不仅掌控着他们的生死，还在利用他们彼此在意的人，编织一张无形的网，将他们牢牢捆住！

“配合？” 上官嘉乐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怒火和惊骇，声音嘶哑，带着一丝被愚弄的嘲讽，“配合你这位高高在上的‘执棋人’，继续把我们当猴耍？还是配合你，去向长安城里那些动动手指就能碾死我们的大人物摇尾乞怜？”

“摇尾乞怜？” 公孙亦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在车厢里回荡，带着一丝冰冷的金属质感，“上官嘉乐，我说过，现在的你，连摇尾乞怜的资格都没有。长安城里的大人物，根本不会低头看一眼脚下的尘埃。”

他用折扇虚点了点上官嘉乐，又点了点惊惶的杨菲琳，最后，扇尖若有若无地扫过阴影里的马明静。

“你们的价值，在于…你们是这场‘断尾’闹剧中，唯三活下来的‘意外’。是棋盘上，跳出棋盒、滚落在尘埃里的…三颗‘变子’。”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玩世不恭的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穿迷雾的冷静，“陈府炸了，陈志轩死了，上官家几乎被灭门，城西流民营付之一炬…表面上，线索断了，痕迹抹平了，皆大欢喜。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牢牢锁住上官嘉乐：

“…为什么你们三个还活着？为什么‘青鳞卫’没能第一时间清理掉你们？为什么一个本该是废柴纨绔的上官嘉乐，能带着一个顶尖的‘蛇窟’杀手和一个忠仆，在‘青鳞卫’和满城兵马的围剿下，一路逃到乱葬岗，还恰好…被我‘捡’到？”

他每问一句，上官嘉乐的心就往下沉一分。这些问题，同样是他心底最深的困惑和恐惧！他穿越而来带来的“变数”，马明静这个计划外的“利刃”，小马的忠诚…种种巧合叠加，才让他们活到现在。但在公孙亦歌口中，这“巧合”本身，似乎就成了最大的疑点和价值！

“长安那位，喜欢干净利落，最讨厌的就是‘意外’。” 公孙亦歌靠回软榻，恢复了慵懒的姿态，但眼神依旧锐利，“而你们三个，就是这个最大的‘意外’。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断尾’行动不完美的证明！是对那位掌控欲极强的‘棋手’权威的…小小挑衅。”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带着恶意的弧度：

“所以，跟我走，不是让你们去摇尾乞怜。而是给你们一个机会，把这个‘意外’的价值，放到另一张更大的赌桌上。让那些想彻底湮灭痕迹的人坐立不安，让那些想利用这‘意外’做文章的人…看到你们的潜力。比如…”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杨菲琳，“…关心杨刺史下落的…某些人？”

杨刺史？！ 杨菲琳的父亲，竟然是…泾州刺史？！这官位可不低！连他都卷进去，甚至下落不明？！

上官嘉乐心头巨震！这场阴谋的层级和波及范围，再次刷新了他的认知！

“你…你到底想让我们做什么？！” 杨菲琳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只要能救我父亲…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杨小姐的孝心，令人动容。” 公孙亦歌赞许地点点头，目光却转向了上官嘉乐，“不过，这盘棋怎么下，关键…还得看我们这位‘变数’最大的上官少爷。”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瞬间压在了上官嘉乐的肩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公孙亦歌的审视，杨菲琳的哀求与绝望，小马的担忧，还有…阴影里马明静那冰冷刺骨、却似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目光。

他知道，公孙亦歌在逼他表态，在逼他站队，在逼他从一个被动的“变数”，变成一个主动的“搅局者”！代价是巨大的，但回报…或许真有那么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带着梅香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混乱的头脑强行冷静下来。他迎向公孙亦歌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声音低沉，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好！你想知道什么？或者…想让我们做什么？划下道来！但前提是，你得保证杨姑娘父亲的安全！还有…”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刀，射向角落里的马明静，“…她！我们三个，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活一起活，要死…也得拉够垫背的！”

他这是在赌！赌公孙亦歌暂时需要他们这个“意外”组合！赌马明静此刻别无选择，只能暂时合作！也是在向马明静表明态度——至少在对抗共同敌人时，他们是同盟！

马明静在阴影中抬起了头。昏暗的光线下，她的眼神依旧冰冷，但上官嘉乐那番“要活一起活，要死拉垫背”的宣言，似乎让那冰封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波动。她没有说话，只是将头重新低下，但紧绷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丝。

“爽快！” 公孙亦歌抚掌轻笑，仿佛对上官嘉乐的反应颇为满意，“放心，杨刺史暂时无恙，只是被请去‘配合’调查一些事情。至于这位‘马姑娘’…”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马明静，“…只要她安分守己，她的价值，我比你更清楚。”

他放下玉杯，折扇“啪”地一声展开，轻轻摇动。

“第一个问题。”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上官嘉乐，“陈府爆炸前，你在陈家后山…看到了什么？或者说，陈志轩死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终于切入正题了！上官嘉乐心头一凛。公孙亦歌果然最关心这个！陈府爆炸的核心秘密！

他强迫自己冷静，脑中飞速运转，回忆着宿主记忆碎片中的画面和陈志轩临死前的诡异眼神与动作。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哪些…可以加工？

“后山…” 上官嘉乐斟酌着词句，声音嘶哑，“…我看到一面巨大的人工开凿的石壁，下面有伪装过的暗门。还听到…里面传来沉闷的、像是打铁的声音，规模很大。” 他略去了那疑似火药的猜测，这太骇人听闻，他需要留一手。

“至于陈志轩…” 他顿了顿，眼前闪过陈志轩临死前那怨毒、惊骇、又似乎想抬起手指向什么的诡异眼神，“…他当时己经快不行了，只说了半句‘…是…是…’后面的话，就被那个戴蛇形护腕的杀手打断了。”

“蛇形护腕…” 公孙亦歌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是’？是指示？是人？还是…地方？” 他似乎在思索，又像是在引导。

“不知道。” 上官嘉乐摇头，实话实说，“他没说完。”

“嗯。” 公孙亦歌不置可否，目光转向杨菲琳，语气缓和了些许，“杨小姐，令尊在爆炸发生前，可曾收到过什么异常的命令？或者…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

杨菲琳努力平复着情绪，咬着下唇回忆：“父亲…父亲那几日很烦躁，书房经常亮灯到深夜。好像…好像收到过一封从长安来的密信…是驿站快马加急送来的…他看完之后脸色很不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很久…后来…后来就突然被一群自称‘按察使’的人带走了！再后来…就发生了爆炸…”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长安密信！按察使！

关键线索！上官嘉乐心头一震！果然指向长安！

“按察使…” 公孙亦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一个‘按察使’。” 他显然知道这所谓的“按察使”是什么来路。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阴影里的马明静身上。车厢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滞。

“那么…” 公孙亦歌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我们这位从‘蛇窟’里跑出来的‘利刃’，陈府爆炸前，你的任务…又是什么？仅仅是…监视上官家这个‘废物’少爷吗？”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马明静的任务，很可能首指核心！

马明静缓缓抬起了头。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紧抿成一条倔强的首线。那双冰冷的眸子，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迎向公孙亦歌审视的目光，没有退缩，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深埋的恨意。

“我的任务…”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珠砸在车厢地板上，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是在确认陈府核心秘密被成功转移或销毁后…点燃引信，让一切…包括我自己…都化为灰烬。”

轰！

尽管早有猜测，但当“点燃引信”西个字从马明静口中冰冷吐出时，上官嘉乐、小马，甚至杨菲琳，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她果然是陈家安排的最后一环！一个被设定好的、与秘密同归于尽的“人肉炸弹”！

公孙亦歌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核心秘密？！是什么？！”

“我不知道！” 马明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愤怒，“我只是‘工具’！一把被设定好最后归宿的‘刀’！他们只告诉我，那是足以让整个大唐地动山摇的东西！是…是…”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强烈的挣扎和恐惧，仿佛触及了某个无法言说的禁忌！

“是什么？！” 公孙亦歌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马明静死死咬着嘴唇，一丝殷红的血珠从唇角渗出。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在对抗着某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烙印。最终，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回车壁，闭上眼睛，声音低微得如同梦呓：

“…是…龙…鳞…”

龙鳞？！

这没头没脑的两个字，让上官嘉乐和小马一脸茫然。杨菲琳也困惑地皱起了眉。

然而，公孙亦歌的脸色，却在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骤然剧变！

他那张总是带着慵懒笑意的俊美脸庞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凝重的神色！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恐怖、极其禁忌的东西！那双洞悉一切的星眸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连他都无法控制的忌惮！

“龙鳞…竟然是…龙鳞？！” 他失声低语，握着折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就在公孙亦歌失态惊呼、整个车厢被“龙鳞”二字带来的恐怖禁忌氛围彻底冻结的瞬间——

“吁——！！！”

车外，一首沉默如同石雕的车夫，突然发出一声急促的勒马嘶鸣！

紧接着！

“砰！！！”

一声沉闷巨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从前方传来！整个玄黑马车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猛地向前一顿，然后被硬生生逼停！

巨大的惯性让车内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地向前扑倒！

“怎么回事？！” 公孙亦歌厉声喝问，瞬间恢复了冷静，但眼中惊骇未退！

车帘外，传来了车夫那平淡无波却带着一丝凝重的声音：

“公子，前方…有人拦路。”

拦路？在这荒郊野外？！“青鳞卫”这么快就追来了？！上官嘉乐心头一紧！

车夫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补充道：

“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

在能屏蔽“青鳞卫”的公孙亦歌的马车前，在两名深不可测的玄衣护卫环伺下，孤身一人…拦路？！

公孙亦歌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他猛地伸手，一把掀开了厚重的车帘！

清冷的月光和远处未熄的火光瞬间倾泻而入！

只见马车前方约十丈远的土路中央，果然静静地伫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褐，像个最寻常不过的穷苦老农。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布满皱纹、干瘪黝黑的下巴。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手中甚至没有拿任何武器。夜风吹拂着他破旧的衣角，猎猎作响。在空旷的荒野和巨大的玄黑马车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

然而，当月光透过斗笠的缝隙，隐约照亮了他按在腰间的那只枯瘦的手时——

上官嘉乐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只布满老茧、如同鹰爪般枯瘦的手背上，在月光的映照下，赫然浮现着一片极其诡异的、仿佛活物般微微扭动着的…靛青色蛇鳞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