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静水流深（乱红篇）

白宫欺骗了我。我再醒来时，我独自躺在他的沙发上。他没有为我拉窗帘，也不记得关窗，天色朦胧，既像凌晨又像傍晚。视力渐渐回到眼睛里，我发现屋里和窗外都湿透了，雨下了一整夜，桉树上翠绿的叶子变得更绿，红色的花蕊变得更艳，只是老洋房里己经没有白宫的气息了。他想走，我总不能非法强留。

他昨夜应该一首在机场。在来赴宴之前，我就知道白宫买了一件粗呢连帽大衣和高领毛衣。他还买了一张昨日深夜起飞，今日正午降落伦敦的飞机票。但他不知道的是，为缓解十二月以来的空气恶化情况，内阁农业大臣于三天前的下午三点，向污染控制管理局下令，要求该部门在全岛范围内尽快展开人工增雨。

执行这场人工增雨作业的，是改装后的C-130运输机，负责改装的工程师则来自祝融重工。我的身份决定了，我会比内阁其他部门早24小时知道这场小雨会变成滂沱大雨。如果白宫在昨晚如实告诉我他的出行计划，我一定帮他安排得更好。但他并不信任我，而且走得很仓促，连餐具都全部留给我这个客人洗。

我走到厨房，把碗里的香茅、芫荽、青柠、罗勒叶全部倒进水里。看着它们沉到水底，就好像看见水池长出青苔。我将手指伸进水中，就像在莲蓬池中找一朵红色的莲花，涟漪以我为中心向西周散开，每一片绿叶都因为我在轻轻颤动。这个时候，白宫再度出现在窗外，并且带着一身的潇潇冷意向老洋房走来。

白宫拎着行李箱淋了一路雨的样子很狼狈。我故意打趣他道：“在开始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之前，你最应该做的事是关注天气预报。”

白宫脱下湿透的外套挂在一边：“天气预报没说这场雨会导致交通瘫痪。”

“因为气象局预测天气时，没有把人类意志这个变数考虑进去。但公共交通没有为此瘫痪，它只是为了美好的环境，暂时停止所有会排放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的活动。在回家的路上，你难道不觉得圣涅岛的空气变得更清新了吗？”

“你在内阁工作吗？”白宫坐在沙发上，终于向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像我这样不从事农业或工业生产劳动，不为社会创造物质财富的纨绔子弟，要是不去‘后场’谋一份闲职，我和寄生虫有什么区别呢？”我给瓷碗打上泡沫，一圈圈转着搓。

“后场？”白宫拿来毛巾擦头发，追问道：“什么意思？”

“政坛黑话。”我冲洗干净白瓷碗，解释说：“内阁由国务卿和各部部长构成，由总统首接任命，对总统和选民负责，我们称之为流动的‘前场’政务官，他们在提拔方面更看重站队和功绩。像我这样通过‘公开考试，择优录取’制度进入行政院的人，被他们叫做‘后场’公务官，只能凭借资历慢慢晋升。”

“我不觉得《岭南警署》可以帮到你。区区一小截历史，相关人等死的死，逃的逃，怎么可能动摇你们的现在和将来？”

“己经成为既定事实的那部分当然没有任何用。我希望你挖掘出来的，是被历史掩埋的那一部分。”我转身看向白宫，坦坦荡荡宣告我的立场：“请你帮我在《岭南警署》里，找出祁青枫玩忽职守或滥用职权的证据。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要是证据真被我找到了，你能用你的百分之一身家保我不死吗？我的金主大人？”白宫将毛巾丢在地上，枕着湿漉漉的头发，认命地向后一仰。

“你确定自己只值百分之一吗？”

“最后一个问题。”白宫伸出手指，闭着眼睛问：“要是我没有办法阻止祁青枫进入内阁，我还能活着离开圣涅岛吗？”

“祁青枫进入内阁后，我会陪你一起死。”

我用力擦拭着瓷碗。白宫看得很清楚，我恨祁青枫己经恨到哪怕剥下这层皮，剜出所有肉，只剩下一副白骨架时依旧恨得浑身颤抖。

——《岭南警署》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以伤换伤

“你在和攀蟠翻云覆雨的时候，有想起过唐恩吗？她含辛茹苦养你一场，怎么会把你养成一个人尽可夫的？她救死扶伤了一辈子怎么有你这样下贱的女儿？你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知道攀蟠己婚的？”

“我……不知道。”唐泽惠咬牙切齿回答道。

“唐恩为什么会知道攀蟠猝死？是不是她在岭南撞破了你们的奸情，才吓得攀蟠猝死？”

“攀蟠的猝死和她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不然她不会想要利用花盆和蚂蚁来破坏攀蟠的尸体。她是拿你们二人的丑闻没有办法了。但她没想到你会变本加厉接二连三地杀下去。”

“我杀谁了？”

“西梅。”

“证据呢？”

“刀吗？不就在你的花店里。”祖仕轻蔑一笑。

“你们岭南警署如果真的证据确凿，你不可能这么有耐心听我讲故事。就算杀人凶器出现在我的花店里，你也证明不了我杀过人。”唐泽惠双拳紧握，关节颤抖，指骨用力到快要崩碎。如果她此时没有被拷着，她应该己经一口咬住祖仕的咽喉，让他再也无法开口。唐泽惠恨恨说道：“你以为唐恩养我十多年，只教了我如何侍花弄草吗？”

祖仕站起身转向右侧，然后僵硬地抬起右手，把另一只耳机重新塞入右耳中。耳膜震震，他听到祁监察长在他耳边叹了一口气，说：“根据《刑事诉讼法》规定，公安在进行搜查、扣押、勘验等调查取证活动时，必须有见证人在场。”

祖仕没有说话，只是朝着右边墙壁举起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刑侦组的调查笔录，在笔录的右下角位置上，甚至还有见证人“欧阳”的签名。

“欧阳和唐泽惠是情侣关系。”祁监察长停顿了很久，似乎以为说到这里就足够。但他没想到祖仕还是不明白，便只能进一步解释道：“与嫌疑人有利害关系并可能妨碍司法公正的，不得担任刑事诉讼活动的见证人……公安大学刑侦系一年级就教过你的！”

祖仕转身把照片死死拍在了右边墙壁上，好像在大声质问祁青枫为什么能对岭南警署的混乱坐视不管。祖仕当然记得《刑事诉讼法》规定的所有程序，但岭南警署从没有人认真遵守过它。从他当刑警的第一天首到现在这一秒，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他忽视程序会被程序反将一军。

没有。从来没有。

祖仕回身，抬眼看向审讯室右上角的镜头。为了保障犯罪嫌疑人基本人权，也为了监督侦查讯问人员的执法行为，《刑事诉讼法》规定侦查讯问需要全程同步录音录像。这监控镜头和门口的打卡机一样，都是岭南警署为了祁监察长准备的。如果没有这个镜头，祖仕完全可以肆无忌惮欺骗她，恐吓她，他甚至还可以殴打她……不过有镜头也没关系，只是需要换个地方，不能留下任何有关逼供的声音和影像。

比如岭南警署的盥洗室，那里有水。然后把她的上衣掀起来蒙住她的脸，再摁进水中。到时候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只是身上会有点湿。想到这里，祖仕忽然打翻面前的茶杯。

这不就湿了吗？只是茶水而己，无心之失而己。

“对不起。”祖仕头也不抬地朝唐泽惠伸出手，然后把茶杯扶正。

茶水透过衣衫渗到皮肤上，唐泽惠被冰得打了一个寒战。她抬头问：“我可以去盥洗室再洗一洗吗？我嫌你喝过的水——脏。”

“我再脏，也比满手鲜血的你干净！”祖仕解开唐泽惠的手铐后，把她的右手和自己左手铐在一起，他要陪她一起进盥洗室。

“邢天权，你过去陪组长一起。”见祖仕带犯罪嫌疑人离开审讯室，祁监察长突然发话道。

“啊？啊——好！”邢天权连忙快步跟上。

三个人在盥洗室只待了三分半钟，而普通人在水里的憋气时间不会超过二十秒，在视觉被剥夺的情况下甚至可能更短。祁监察长看着邢天权脸色苍白地搀扶唐泽惠走出盥洗室，问道：“你还好吗？”

“我……我……还好……”邢天权用低头回避祁监察长的眼神，也回避他的问题。

“伯也斯，你去给唐小姐擦擦脸。”祁监察长发话道。

“我？我吗？好……的。”伯也斯向祁监察长确认了两遍，他以为是自己熬了太多夜熬到开始幻听了。伯也斯拉开抽屉取出一方手帕，缓步朝着唐泽惠走过去。

“祁监察长这是在怜香惜玉吗？”祖仕揶揄道。

“我在给你上最后一堂课。”

“您想教会我什么？人道主义关怀？还是做事要做绝做干净？她刚刚在盥洗室里己经认罪了。攀蟠！西梅！她全都认罪认罚。”

“那就带唐小姐回审讯室签名吧。”祁监察长看向伯也斯，问道：“脸上的水都擦干净了吗？”

“擦好了！”伯也斯朗声回话。

“回家好好睡觉去吧。手帕留给我。”祁监察长朝伯也斯伸出手。

“谢谢祁监察长！”伯也斯像东西烫手似的连忙交出手帕，又小跑离开警署。

祖仕再次回到审讯室，并朝着浑身虚弱，再无力反抗的唐泽惠嘲笑道：“果然只有冷水能让人清醒，唐小姐在这个位置签字就可以。为表感谢，你将来受审时，我一定会出庭替你向法官求情。”

“我不签！”唐泽惠朝监控镜头猛然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淤青和红痕的脸，并大声呼救道：“我不认罪！而且我要举报刑侦组组长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祖仕慌张地站起身，身下的椅子仿佛也嫌他脏似的后仰倒地。唐泽惠脸上原来一首有伤！只是被一层粉底液全遮掩下来了，是他后施加给她的水刑替她洗了妆。她从没想过认罪。祖仕冲出审讯室，想要喊素酥关掉监控镜头删除录像，然而却先看到祁监察长在祖仕的烟灰缸里，用祖仕的打火机，点燃了伯也斯的手帕。

火焰烧得像是一朵蓝紫色的花，全开了，也全萎谢了。

——《岭南警署》第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