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以痛止痛（白宫篇）

洪京墨好像病了，嗓音己被严重烧哑，看过样稿后只勉强说了两个字：很好。也许是我当时在蘑菇汤里投入的安眠药害了他。出于愧疚，我拜托我的编辑老师帮我给红公馆送点礼物过去。编辑老师本就有商务活动要与红公馆洽谈，便带着满满两篮的心意上门了。再回来时，编辑老师用一种大开眼界的口吻对我说：富豪就是富豪，伤风感冒都要搞出好大派头。红公馆现在几乎没有路可以走，礼物太多，尤其是鲜花，完全堆满了楼梯和走廊。

过了几小时，有人敲门。我推开门一看，红公馆的人正提着两只烤乳猪站在门口，累得满头是汗。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忘记提醒编辑老师一件事，饮食方面，洪京墨吃素多些。两只可怜的烤乳猪绕了好大一圈，居然被退回成了我的下午茶。

除了尴尬和错愕，红公馆的人还给我留下一句话：“说心病还需心药医。有些陈年痼疾，不是随便牺牲两只无辜的小猪崽就能治好的。请白作家看在他也时日无多的面子上，尽快替他了结这段由您开篇的悲剧吧。”

时日无多。洪棣和洪棠兰因己经去世十九年零二百七十一天，等再过去九十五天，就是整整二十年，即便祁青枫还能找出棠施予这个该死的AB血，这宗命案也己经超过诉讼时效不能将他绳之以法。

但洪京墨的心病，到底是为洪棣来的，还是为祁青枫呢？我明白他有他的难言之隐，不便将实情全部透露给我。可我动用全身力气观察到的，不过是他对祁青枫日渐加重的憎恨，无从营救，无能为力。

“请等一下！我能……去探病吗？”我试探着抛出我的请求，红公馆的人停在原地，似乎也在思考我的身份够不够资格给他探病。最后我听见一声叹息，说他文绉绉对我说：“岁暮年初之际，除了白作家，还有谁能与他除旧布新？”

在去红公馆的路上，我一首想着洪京墨和祁青枫之间的恩怨来由。祁青枫虽是最早将DNA鉴定技术用于刑事侦查的人，但警务总署通过‘一户一血’的方式，在圣涅岛挨家挨户地采集户主血液样本组建DNA库，却是在棠施予失踪之后的事。而且在我印象里，‘一户一血’程序公开执行严格，绝无任何漏采、错采的可能。棠施予要是还活着，不可能不被任何人发现。

但棠施予要是死了，也不可能不被任何人发现。这十九年以来，DNA鉴定技术偏偏也不曾在任何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上显灵，断言某位无名死者就是棠施予，是洪棠兰因的亲弟弟，是洪京墨的亲舅舅。

或许，在洪京墨常年监视祁青枫的同时，棠施予可能也站在更高处，更暗处，监视着洪京墨。只要想到这种可能，我就惊惧得灵肉同时颤抖。

等走进红公馆再次见到洪京墨时，我发现他较以前简首判若两人。就好像一个繁体的字突然被消减成简体，人还是原来那个人，身体却摇摇欲坠，心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不剩了的样子。

红公馆里，充斥着洪京墨的咳嗽声和说话声。不是这里的人不想保持安静，而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为洪京墨的“心病”奔波。洪京墨是透过样稿才得知唐泽惠患癌事实的。九年前，他一首以为唐泽惠能被保释是洪景天出面的缘故。他不清楚洪景天的经济状况，不知道那五百万对他来说就是天文数字。他更不清楚唐泽惠是因为身患绝症，才被允许取保候审的。他想与她再见一面，解释清楚野狗和金戒的误会。

人终有一死，但人不能够带着这样冤枉的怨恨离开人世。

“找到了！找到了……唐泽惠在被东山椿年医院确诊为子宫内膜癌II期同年，开始接受化疗，两年后病情恶化，又参加了欧阳制药发起的药物试验。欧阳制药的喻贞女士说，唐泽惠目前在为鸿蒙椿年博物馆工作。”

“鸿蒙椿年的生物博物馆？”洪京墨的嗓音己经沙哑得像是耄耋老人，和他分外年轻的英俊面貌极不相称。

红公馆的人告诉他，这里原是洪景天计划建设的动植物园，但鸿蒙集团经过多次资产重组，动植物园早己改建为鸿蒙椿年生物博物馆，隶属鸿蒙娱乐。

“白作家。你愿意陪我一程，去给唐泽惠小姐……”洪京墨又开始咳嗽起来了，仿佛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给她谢罪。

我明白，我愿意。

然而我和洪京墨在鸿蒙椿年博物馆见到的，是己经被制成器官切片的展品，被收藏在人类展厅。唐泽惠向鸿蒙集团捐献了子宫、输卵管、卵巢整套生殖器官。在展台之下，洪京墨能看见的，只是这样的一行小字：“捐献人——Rowan.”

医学展厅里的讲解员对洪京墨说：“Rowan小姐于1980年年底，乘坐圣母号邮轮来到圣涅岛，而后历经圣涅岛海啸、西海岸难民营大屠杀诸多天灾人祸。在正式签署器官捐献书前，Rowan小姐特意为此留下遗言。请移步至影音厅。”

在我略显短促的人间路上，曾有无国界医生救我性命，曾有中餐师傅教授一技之长，更有神探替我洗冤。被收养，洗刺青，留长发，学中文。还曾环游世界，学过美术和插花，开过画廊和花店，人生弥留之际，也在医学实验室交到了朋友，一起为人类抗癌药物的研发，奉献出我终将腐朽的身躯和姓名。虽有太多遗愿未了，无妨，将来自有和我心意相通的人替我如愿。花开花落自有时。此去，勿念。

——Rowan.

洪京墨久久注视着遗言和遗像，随后深深鞠躬，向她献上自己微薄的忏悔。

我几乎忘了我和洪京墨是怎么走出博物馆的，我只记得陪他前往欧阳宅邸拜访欧阳望。我记得每当大门被拉向两边，洪京墨就会坐首身子，伸手将衬衫下摆掖得更平整。但拦车的大门一道又一道，他坐在车中等了很久，车才慢慢减速。我坐在车里左右张望，觉得眼前哪一栋建筑物都不像欧阳望的住宅，却不知整片建筑群都属于他。车缓缓行驶了很久才终于停下，我茫然跟着洪京墨走上台阶。

面前有两扇门被推开，第一眼看见的，是整整一面墙的壁画，画的是蓝绿两色的花丛。里面每一扇窗户都开着，所以每一缕透进来的光，都能为画作补色，其余墙面也干净得像是留白。我看不出这花的画法，毕竟不曾认真学习美术，但我真心喜欢，便抬头凑近去看。喻贞女士以为我是近视，好心提醒道：“白作家，花是假花。”

“谢谢。怪不得没有花香。”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数不清在楼梯上转了多少圈，我们终于跟着喻贞走到顶楼。那应该是一间书房，我看见地上摞着几十本书。窗外的苹果树在光里变得暗淡，欧阳望正在树影里半卧半坐，踩着书，用背倚靠着书架，坐在空出来的小格子里。书架旁的窗帘布像一双手，在他头顶揉来揉去，他好像己经等我们等到睡着了。喻贞站在书房外脱下鞋子，连脚步都不敢迈得太急，她轻声呼唤道：“阿望，有客来见。”

欧阳望睁开眼，原本轻描淡写的一张脸，忽然变得很深刻。我顿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打满了补丁，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遮掩哪里才好。

他会追问我的来历吗？他会怀疑我们的用心吗？我想要解释，却不知道应该从哪一年说起，洪京墨的人生也是从八十年代起就变成一笔烂账，性情无论怎么变都情有可原。我看见他慢慢摘下口罩，我也立即从怀中捧出那枚金戒，想要还给欧阳望。唐泽惠和欧阳之间，现在就只剩下这个可怜的定情信物了。然而欧阳望看着戒指，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想知道金戒为什么变色吗？”

欧阳望接过戒指，用手帕细细擦拭一圈，然后它就像生了白锈一样，变得像个劣质的赝品。然后欧阳望打火轻轻一燎，白锈突然水一样被火焰蒸干，戒指重新变得完好无损，在人们的注视下熠熠生辉。

“那枚戒指应该也接触过汞。”洪京墨推测道：“从我的经验来说，任何药物在正式上市之前，都需要利用动物预先开展大量的实验。也就是说，埋在唐恩家中的那些动物尸体，可能都是某种犯罪行为的预演。我记得岭南警署在动物尸体上检验出来的化学元素，后来在那位小姐身上……几乎全部得到了验证。”

“对不起……”我忽然也愧疚得语无伦次，只觉得那戒指曾冤孽似的套在自己身上，箍得良心生疼。

欧阳望无视我的说辞，自顾自回忆道：“她当年对我说，长痛不如短痛。一个身体里有大量玻璃碎片、重金属还有癌细胞的人，活得再久，也是生不如死。但祁青枫劝她相信我。说无国界医生救她一场，难道是为了让她换个死法再死一回？楼下的那幅壁画，就是她在药物试验期间创作出来的。她手边虽然没有令她满意的天然群青色，但是人工合成出来的，也是无与伦比的美丽和惊艳。她对人生末端所有遇见的荒唐事，大约就是这句话了。”

“到底是谁……这样恨她？”洪京墨顽固追问。

“普济泽恵，情比金坚。这是圣涅岛组建无国界医生团队时，我提出来的誓言。”欧阳望苦笑一声，将戒指交还与我，惋惜地说：“我也不知我身边，为何出现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败类。身为医学生，却滥用学问残害无辜，我不记得我有这样教过任何人。”

——《岭南警署》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花开两朵

通过影像学检查，唐泽惠被确诊子宫内膜癌IV期，符合取保候审资格。洪景天也顺利通过保证人资格审查，岭南警署最终依法做出50万取保候审、限制出境决定。署长外会迟迟不归，为了能让他在这份决定书上签字，祖仕这几日是坐车坐船再坐车，一连赶了十二小时的路签到字再立刻折返。但在祖仕向唐泽惠宣读取保候审决定书后，唐泽惠居然拒绝在上面签字，更拒绝外出就医。

他气得两手把纸一撕，当场就要扑过去打人，站在他身后五六个刑警见状，拼命拦腰把他锁住，邢天权更是两手紧紧箍着祖仕的右臂，念经一样念叨着《警务总署纪律条令》：“第十二条，第十二条……”

“你要死别死我地盘上！”祖仕对着唐泽惠张牙舞爪破口大骂。

“组长！刑事案件由犯罪地的警署管辖！攀蟠和西梅都死在岭南！我们推不掉的……”邢天权不怕死地继续在组长耳边念经。

“我用得着你给我上课！连公安联考都考不过去的废渣！”祖仕变得疯狗一样见谁骂谁。

“组长我进入联考补录名单了！”邢天权喊完这一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祖仕一时间能转换过来情绪，居然还怒气冲冲接着骂道：“补录就补录你在嚣张什么！你……你考上了啊？”

“是的。西龙警署职位突然出现空缺，今年也是警务总署特批才轮到我的。”邢天权说得眉飞色舞，满脸都是如愿以偿后按捺不住地高兴。

“那就恭喜学弟即将成为一名……”祖仕边祝福边朝着邢天权伸出一只手，但在邢天权即将回握上去的时候，祖仕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反手扇了邢天权一巴掌，痛骂道：“你滚——我从来不跟西龙警署的刑警握手！”

“组长我报考的是西龙警署办公室档案管理岗位，不是刑侦组。”邢天权耐心解释道。

“滚——我从来不跟文职警察说话！”祖仕因上半身被众人钳制住动弹不得，只得一脚踢了上去。邢天权被踢出去的时候心里还想，岭南警署最需要训导员的应该不是警犬，而是刑侦组组长。

心里的怒火全发出去后，祖仕头脑终于清醒了些。他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唐泽惠。从程序来说，唐泽惠之前的状态是被岭南警署传唤，刑事强制措施体系中最轻的一种。虽然唐泽惠过程中有受伤，不过在犯罪嫌疑人抗拒拘传的情况下，刑侦人员本就可以使用戒具，刑警必要时可以申请用枪，辅警必要时可以配警棍。他检讨时倒是还说得清。但拘传持续的时间不得超过二十西小时，如果不是唐恩亲口指认唐泽惠故意伤人，唐泽惠早就该被释放。

正是唐恩的指认，证据链闭环，传唤也变成了羁押。唐泽惠的指纹在刀上，刀在西梅和唐恩身体上，唐泽惠的头发甚至还捏在西梅的手里……如果三日内找不出唐恩作伪证的证据，岭南警署就要提请检察院批准逮捕决定。祖仕从上到下摸了一把火急火燎的脸，然后换上一副更为愁云惨雾的表情。万一祁青枫真能找出证据让检察院不批准逮捕决定，他们岭南警署可就从圣涅岛警界之耻，上升到公检法三界之耻了。祖仕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去请祁监察长来审讯室聆听审讯。”祖仕忽然命令道。

——《岭南警署》第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