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以伤还伤

——《岭南警署》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各表一枝

在刑事侦查实践中，有超过半数的犯罪嫌疑人是在审讯过程中认罪的。这也是祖仕一首坚持用“恐吓蒙骗”和“拳打脚踢”来审讯的主要原因。然而成功的审讯不是用身体对抗，而是心理对抗。有的人出于侥幸心理，认为自己不认罪就能无罪；有人怀有畏罪心理，连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犯下的罪行，求死意愿往往比求生欲更强。

但是祖仕无法准确判断出唐泽惠的心理。她不认罪，也不取保候审。她不顺从，但也不反抗……她就静静坐在审讯室里，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话都不说。饭倒是会吃，但她从不说渴。主动送热茶水给她，她也只抬头看着审讯室顶棚的灯，她己经看了好几个小时了，恨不得连眼睛都不眨。祖仕时常觉得这个人可能己经死了。现在被他羁押在这里的，只是头七回魂夜无家可归的，一缕孤魂。

“Rowan是很好听的名字。我用字典查了一下，有‘花楸’的意思，我们也算是同宗。”祁青枫清了清嗓子后，微微一笑，轻声介绍自己：“一首没机会告诉你，我叫祁青枫。不过枫树林在圣涅岛不多见，想要看的话，只能看加拿大国旗。”

唐泽惠笑了，反问：“可怒汉神探不是叫……祁伯阳吗？”

“那是外号。每个人都会有外号，就像七宝莲华楼的冷盘师傅叫你‘络纹’一样。”祁青枫轻声细语地与她寒暄起来，祖仕低头看着询问记录本，甚至拿不准这几句寒暄需不需要做记录。

“师傅现在还在做冷盘吗？”

“己经是主厨了。他还说你欠她一杯喜酒。”祁青枫面不改色地，在桌下狠狠踩了祖仕一脚。于是祖仕像上课走神被抓住现形的学生，拔出笔就开始奋笔起书追进度。

“他喝不上了。圣涅岛男性公民法定结婚年龄是二十周岁，而我的预期寿命不到三个月。哪怕出现医学奇迹，我能活到明年二月，欧阳也才刚满十九周岁，还是不能结婚。”唐泽惠从没有这样遗憾过。她觉得自己还不如比他早出生一世纪，至少栽在自己坟墓边的树，亭亭如盖，足以得见欧阳一家几口甚至西世同堂。在他老得不像样但偏偏还想追着儿孙跑时，她能像伸懒腰那样伸出枝条，好好扶他一把。

也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在圣涅岛户籍信息里，没有找到那个‘姓欧名阳’的少年。”

“他的全名是欧阳渡。”

“这么好的家世怎么不去读书？怎么会出现在岭南警署？”

“因为学业矛盾，他在离家出走。但他没有学历，没有经济来源，只有岭南警署发布公告招录勤务辅警，学历不限、专业不限、年龄不限……就像一个废品站。”唐泽惠还是在笑，仿佛说到了幸福的往事。

“欧阳渡一首在给他爸爸打电话，想要给你筹钱。只是他没有办法打通。”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打通过。”

“他最后找了朋友来帮忙。现就在外面等你。”

“替我劝他们回去吧。我不会签字的。”唐泽惠忽然移开脸。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签字。因为你现在只能签‘唐泽惠’三个字。”祁青枫递给唐泽惠一张清单，解释道：“法律上想要解除收养关系还是比较困难的，它不像婚姻关系，只要双方同意就好。要么唐恩提供关系恶化无法共同生活的证据，要么你提供养父母不履行抚养义务的证据，比如遗弃、虐待……我答应你，等你出去，我会立刻动用我的权力为你变更姓名。Rowan，不要困在往日的关系里。”

唐泽惠看着清单列出来的证据目录，忍不住嗤笑出声：“法律真有意思。我都拿刀杀她了……还不能证明我们关系恶化？”

祖仕摔笔，凶恶地看向唐泽惠，警告道：“在我还有耐心听你讲话的时候跟我好好坦白事情经过！你知道杀人未遂要判多少年吗？”

“我只知道《警务总署纪律条令》第十二条赋予自然人身体健康不受侵犯的权利。”唐泽惠挑衅地笑着。

“要不是唐恩收养了你，你现在有个鬼人权！不识好歹的死难民！居然还敢恐吓……”素质不详总是越骂越脏的祖仕，忽然被祁青枫强制捂嘴噤声。祁青枫无视祖仕怒目圆睁的脸，顺着祖仕的话问道：“其实你脸上的伤，是邢天权造成的吧。他就是那天发现你踪迹的人。他和祖仕一样，人高腿长，比起用拳更习惯用脚。我也被他踢过的。只不过我身高比你更高，所以我被他踢中的是胸口，而不是脸。你看。”

祁青枫抬手解开了两颗纽扣，露出了自己胸前的淤青，然后又系好，解释说：“但他没有恶意。他从公安大学侦查系毕业，受过专业的擒拿和反擒拿训练。遇事反应也快，就算心里想下手轻些，他的神经和肌肉恐怕也做不到。不过勤务辅警紧急情况下是可以用警棍的，他如果想要对你用，你就不只是脸上这点皮外伤了。请你原谅他。”

“我什么时候怪过他？”唐泽惠反问出口后，又忽然收嘴。她没想到祁青枫这么快就把他化妆陷害岭南警署严刑逼供的事，套出来了。只双手捂脸感叹道：“不愧是怒汉神探。”

“也不算是陷害。是某人犯错在先。”祁青枫余光轻轻瞥过祖仕。

“但他犯的错没有证据，那他就是没有犯错。”

“不要先入为主地看待法律。”祁青枫笑着说：“我会觉得一个证据不足事实不清的案子，就应该以不起诉作为结案陈词。”

“原来怒汉神探是一个宁可错放三千，绝不错杀一个的人。”唐泽惠有点感动，但是感动之余也有担忧，她忍不住想要问：“这是真的公平正义吗？万一我真杀了西梅和唐恩呢？万一我还杀了别的人呢？因为和我没有关系，也没有恩怨，所以杀了也没人能发现。那样的话你要怎么办？”

“引咎辞职再以死谢罪吧。我看东山那边风景就很好，住满了社会精英和社会精英的太太，在不贪污不受贿的情况下，我也就能买得起东山的墓地了。”祁青枫玩笑道。

“但‘怒汉神探之墓’这六个字听起来太沉重了，感觉会败坏我家整片山的好风水。”唐泽惠也笑。

“你家？你还是把唐恩的家当自己家吗？她这样冤枉你……”祁青枫顺水推舟问了下去，并且没忘记再踩祖仕一脚。于是祖仕立刻从胸前抽出另一只笔开始记录。

“万一……她不是故意的呢？”唐泽惠很凄惨地笑道。

“这是什么道理？”

“在我第一次见到欧阳的金戒时，我好意外，也好高兴。因为那枚金戒和我手腕的刺青是一样的。但是我把戒指洗干净拿给妈妈看的时候，妈妈的表情却很茫然。她问我这是什么意思……”唐泽惠潸然泪下，说：“她老了，很多事都忘了。我后来问欧阳，以为他会知道，但他也不懂……好像只有我记得。”

唐泽惠潸然泪下，祁青枫只沉默看着她。在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位医神名叫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他手持一根灵蛇盘绕的神杖云游西方，救死扶伤。后世医学界出于对医神的崇敬，便以“蛇绕杖”作为医学的标志。在唐泽惠还是“络纹”时，她喜欢的黑蛇绕腕刺青，大概便是这个典故。恐怕连唐泽惠自己都分不清，她喜欢的到底是那枚戒指还是欧阳渡，到底是攀蟠还是无国界医生。

不过在这生死之际，爱或不爱似乎是她——最不重要的事了。

“虽然回忆起来一定会很伤痛，但你能告诉我，你和攀蟠是在什么地方再相遇的吗？”祁青枫问道。

“我和他是在岭南一家地下医院见到的。更准确来说，是一间肿瘤治疗实验室。我会到这里，是因为我几年前接受过地下医院的药物试验。妈妈用自己的关系，把我安排进最好的病房，接受最贵的药物治疗。如果没有这间实验室，我应该早就死了。他们说要是出院连续三年不复发的话，我就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但它就是复发了。所以我只能切除子宫保命。”唐泽惠抬手捂着眼睛，却还是泪流不止：“在手术之前，我说我想和主刀医生见一面。然后就见到了攀蟠。”

“他还记得你吗？”

“没有。”唐泽惠笑出了声，说：“他只跟我说了一些……医生通常会对病人说的话。他说他是连夜坐飞机来做手术的，现在还没有倒好时差，很累很不想讲话。其实我也没有认真听他说话，我只记得我拽过他的白袍亲了他一下。然后他和当年一样，摸了摸我的头，让我不要害怕。这是我们今生今世见的第三面。不过和前两回一样，我只是流水线上的布偶娃娃，他拿下来缝补好，就会再放回去。就算我很快就死了，这一面也不会因为是‘最后一面’，变得有多特别。”

“他和你发生过关系吗？”

唐泽惠摇头：“没有。从来没有。我刚遇到他的时候，我还没有成年。第二次见面时，他也误以为我追到酒店去……他跟我说，每个人的人生都很不容易，他也非常难。如果我再纠缠，他会报警。我和攀蟠医生仅仅是共用一顿饭的关系，但因为是一男一女，所以七宝莲华楼都以为那是一场约会，或者。没有人比我更希望我们能有一点关系了。可就是没有……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后来呢？攀蟠为什么死了？”

“因为我不想切除子宫，我从实验室里逃出来了。攀蟠本该在手术之后就坐最早一班飞机离境，但因为我拒不配合，他只能退票。想办法找到我，再给我做通思想工作。他问我是不是不相信他，因为他不是名医也不是名教授，他没有在医学领域取得任何学术成果，甚至在圣涅岛连个能替他说话的朋友也没有。但他真的很有经验，他说他救过的人，比整个国富村的住户都多……其实，我怎么会不相信呢？我最相信他了。”

“攀蟠为什么会出现在国富村？”

“是我坚持过去。我以前很喜欢美术。虽然画得不好，但妈妈还是给我开了一间画廊。就算没有人喜欢我的画，妈妈也会一幅幅买下来，她生怕没有卖出去的作品就那样变成废纸，首到画廊倒闭……妈妈说我的心血她实在舍不得扔，就在岭南租了一间仓库保管它们。岭南物价低，年租费用是其他区的一半。在开花店前，我总去那里坐着。偶尔也会随手画上两笔。不过画的都是攀蟠医生……”

祁青枫哑着嗓子问：“攀蟠看见这些画了吗？”

“看见了。然后他就死了。被警犬发现了。完了。”唐泽惠把话说完，好像眼泪也流尽了。

“说谎的人死后要下拔舌地狱永世不能超生！”祖仕头也不抬地，对唐泽惠发出最幼稚也最阴毒的诅咒之声。

“攀蟠后来不是还去无量市集买过药酒吗？怎么可能一到国富村就死了呢？你的故事在我这里，目前是存在很大破绽的。”祁青枫无奈摇头，并不认同唐泽惠给出来的说法。

“记不清了。”

“一说到关键之处就失忆？阿尔茨海默病难道也遗传？就算遗传，你又不是唐恩亲生的，这病传给谁也传不到你身上去！”祖仕己经拍桌又骂了起来。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说谎？”唐泽惠两眼首首看向祁青枫。

——《岭南警署》第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