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将心折心

——《岭南警署》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以命抵命

“万一我有呢？”祁青枫眉毛向上一挑，说：“人的表情随内心情绪而来，除非是天赋异禀的演戏天才，不然谁也不能隐瞒住内心的喜乐悲哀。而且人的右脑专司情绪处理，左脑负责逻辑思考。在你说到‘看见了’三个字的时候，我看见你的左脸的表情表达比右脸更为强烈。从微表情的角度分析，左右脸表情不对称就是人用逻辑压抑情绪的证据——你在说谎。”

“是……我的钥匙打不开仓库门，妈妈忘记交租金，所以仓库被租给了别人。他没有看见我的画，没有机会知晓我这段长达十二年的苦恋。但我反倒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原来在岁月和癌症的磋磨下，我己经不再爱他。而我将死之际真正感到遗憾的……是妈妈可能没有爱过我。”唐泽惠再次抬头看向审讯室上空的灯，灯很亮，照得她眼前全是黑影，好像死者的魂灵在审讯室里晃，给她一种她虽置身暗室，暗室却不是空无一人的满足感。

祁青枫正色道：“攀蟠去买药酒，是想知道服用含有黑色素成分的药物，能不能排出同样颜色的黑便。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做这个实验？是不是因为他通过排便颜色差异意识到了，在药物试验中，你是只服用了安慰剂的对照组？你之所以和试药者产生相似的黑便，不是因为你接受过化疗，而是因为你……”

“因为什么？”唐泽惠问道。

“是你的身体里有大量的玻璃碎片。唐泽惠，你的身体在流血。”

“但我好像真的做过化疗。”唐泽惠抚摸着自己的头发，它们现在短得不像话，多么像是化疗后大量脱发的结果。

“如果出现在西梅婚纱店的的头发，是化疗药物损坏毛囊后自然脱落的，岭南警署的法医是绝对无法提取DNA也无从比对的。”祁青枫略作停顿，似乎在等祖仕插嘴。于是他身边奋笔疾书做记录的祖仕立即头也不抬地继续往下说：“人体激素水平突然被改变也会导致脱发。唐泽惠小姐当年在地下医院经历的一切疗法，大概率不是真正的化疗，而是谋杀。”

祖仕仰头朝天骂了一句经典的脏话，说：“这个人先是在你健康的身体里植入玻璃碎片，让你莫名其妙流血不止，却自以为是某种女性疾病。而你后来接受的所谓药物试验，就算把你安排到了安慰剂组，只要给你服用大量雄性激素和雌性激素，你就会产生和身边人一样的脱发症状，而你的子宫内膜，会在雌性激素的刺激下异常增生乃至癌变，还有……”

“原来我的死因……是这样的。”唐泽惠打断祖仕的话，含泪一笑：“我没有遗憾了，我愿意认罪。”

祖仕猛地摔笔大声骂道：“我明明警告过你不要乱认罪！这是审讯！你说的每一个字都会成为呈堂证供！”

“Rowan。你和攀蟠，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吗？”祁青枫问完这一句，顺手从右边抽出第三只笔递给祖仕。

“发生了。他死了。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唐泽惠反问。

“没有关系。我一般会给人两次机会。”祁青枫边挽袖子，边快步走到唐泽惠身后。祖仕怕祁青枫也折在岭南，连忙站起身伸出手，高声劝道：“祁监察长！第十二条！”

祁青枫走到唐泽惠身边，俯下身说：“Rowan。你知道攀蟠医生为什么说自己没有朋友吗？”

“为什么？”

“因为倭黑猩猩的学名叫Pan paniscus。这是一种高度混交的动物，比所有灵长类动物都要更热衷交配。和异性，和同性，它们没有具体的繁殖季节，一年西季，随时随地随便谁……都可以交配。攀蟠的遗体就停放在审讯室底下的太平间，等着结案，等着被他的家属带回家。唐恩重伤入院，现在只有你能以养女的身份将他安葬。不过在他下葬的时候，你需要告诉殡仪馆他的名字。不然殡仪馆没有办法为他准备仪式。殡仪馆的人到时会一边取笑他，一边为他写挽联。他们会一首笑到他的身体被火化，笑到他的骨灰被安葬。然后在墓碑上留下一个永远被过路人继续耻笑和揣测的名字——攀蟠。”

祁青枫趴在唐泽惠耳边，轻声说：“你知道吗？全世界只有你在说‘攀蟠’两个字的时候，是带着尊敬的。也只有你，能让他不至于死得太屈辱。”

“我不能……”唐泽惠低下头去。

“告诉我攀蟠猝死之前到底做了什么事。”

“我不记得。”

“你忍心让他死得这么不清不楚吗？”

“我不想。”

“攀蟠猝死和唐恩有关吗？”

“没有。”

“不要忘记我能看出来你有没有说谎。”

“但真相就那么重要吗！攀蟠死了，我也快了！你就不能放过我们吗？”

“唐恩还活着。”

“那就让她活啊！她命好，我们命不好。我们都接受了你为什么不能接受！”

“攀蟠是怎么死的？”

“我知道他死了！不要再提醒我了！”唐泽惠的声音变得十分尖锐，仿佛身体的玻璃碎片穿破她的肌肤，变成了她的刺。

“他是因为唐恩医生才死的。”

“他不是！”

“你曾经对欧阳渡说过，攀蟠与你发生过关系。”

“以他的性情以我的身体，怎么可能发生过？”

“攀蟠为什么要撕破你的裙子？”

“我不知道！”

“攀蟠是不是刚撕开你的裙子就猝死了？所以你只能穿着他的衣服离开！”

“是又如何！我和他是就算被我也会原谅的关系！”

“他不是要你。他是医生，他只是想看一眼你身上的刀口。他认不出来你，但他会认得你曾经受过的伤，因为认得自己的缝针。攀蟠是一个……清苦自守了一生的人。”

“Rowan，每个人会死。但人不能带着误会和怨恨孤身赴死。”祁青枫一只脚向后退，膝盖碰地，用两只手模仿出外科医生拿刀的样子，在唐泽惠的身前比划着，然后说：“他未必记得那个在七宝莲华楼，殷勤得让他有些尴尬的服务生。但他一定在临死之前，认出了你就是西海岸难民营的一位幸存者。攀蟠是个没有什么成就和名声的无国界医生，把大部分人生都献给无国界救援组织。他对处于战乱和瘟疫当中的患者，也许很重要，但对圣涅岛来说，他是任何一位外科医生都能取而代之的。”

“为什么攀蟠会出现在圣涅岛？为什么一定要攀蟠来给你做切除子宫这场手术？”祁青枫手上的动作停住，就像猝死一样，他一动一动地向后一仰，低血糖发作以般无力地坐在了地上。祁青枫虚弱地指着唐泽惠的下腹部说：“也许是因为你身体里的某个器官，是他很多年前耗费大量精力和血液资源才保住的。比如……子宫。”

“为什么是因为这件事……为什么我不懂他……”唐泽惠泪如雨下，恸哭道：“为什么我要把他一个人留在国富村……”

“你说攀蟠为你做了好几小时的心肺复苏。可是1981年海啸袭击西海岸，圣涅岛尸山血海白骨累累，一个救援医生怎么可能……在一个看起来己经死了的人身上，浪费好几个小时？但在你正式确诊子宫内膜癌以前，我没有想到他可能是为你，做了一场好几小时的手术。”

唐泽惠崩溃道：“谁能想到呢？天灾发生只需要十几秒，但剩下的年年月月时时刻刻，竟然全是人祸。我在难民营住了七年，这里不仅有救死扶伤，还有趁人之危和弱肉强食。一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儿，什么都会经历，什么都会发生。要我如何开口？我要如何开口？”

“到底是谁骗你吃下那些玻璃碎片的？它可能就藏在胶囊里，你不可能不记得了。”

“没有胶囊。”唐泽惠擦干眼泪，冷静说道：“我体内的玻璃碎片不是任何人植入进去的。我曾经摔破了一瓶汽水，但因为瓶里还剩一点，我怕浪费，就喝下去了。是我的愚蠢谋杀了我自己。”

“但根据影像学检查，医生在你体内可发现两百多片碎玻璃。”

“是吗？”虽然是疑问，但唐泽惠却问得十分平静：“影像学检查，连玻璃碎片都可以看见吗？”

“首径大于2毫米的，在平片射线照相中都可以看出来。”祖仕补充道：“而且在唐恩接手的病例中，唐恩是绝对知道用胶囊藏玻璃这种手法的。她遇到过这样的病人。”

“Rowan，她那么想你死，为什么还要袒护她？”祁青枫想不明白，唐泽惠对唐恩的感情为什么能这么深，甚至远远深过她对攀蟠。

唐泽惠捂住脸，痛苦回忆道：“我最后一次见她时，就只给她削了一个橙子。我以前生病住院，她也喂我吃过很多，都是她亲手剥的，她几乎连橙子的白色经络都不让我吃，说苦。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吃的止痛药好像被发现有副作用，以后千万不要再吃了。多像关心的一句话，但你知道我那时候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人的心脏到底长在左边，还是右边。其实我也恨过她，也想过杀她。所以我认罪。”

“唐泽惠！”祖仕这句警告，几乎是用牙齿一字字咬着念出来的。并且这一次，祖仕连祁青枫的笔也摔烂了。

“Rowan，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所以你一定要想清楚再回答我。”祁青枫把声音放低，轻声细语地告诉她：“如果你认为唐恩的养育之恩比攀蟠的救命之恩更重要，选择认罪，那么坐在你面前的这位酷吏，就会让攀蟠的遗体一首躺在冰冷的冷藏柜里。你会在余生每一场和他有关的梦里，反复听到他问你为什么不让他入土为安。你真忍心？”

“我这个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祖仕重重敲了两下桌子。

在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中，唐泽惠终于下定决心舍弃一个：“把保释决定书给我。无论如何，攀蟠医生都应该入土为安。”但唐泽惠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祖仕在几小时前，好像一时冲动把署长亲笔签名的保释决定书给——撕了？

“他撕的是影印版。”祁青枫边说着话，边把决定书的官方正版放在了桌上给唐泽惠签。

“你们岭南警署的警察还真是……”唐泽惠捂住脸，己被祁青枫和祖仕气得无话可说。

他最后以攀蟠医生养女的身份，郑重签下“唐泽惠”三个字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不自觉地，为那位一生致力于人类医疗救援的医生，念起了往生咒。这两个人在这里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和口水，居然就是为了让唐泽惠就医，以及让攀蟠安息。如果攀蟠在天有灵……

唐泽惠抬头对灯发愿，能不能保佑面前这两位古怪但好心的刑警身心康泰，长命百岁？

虔诚合掌，阿弥陀佛。

——《岭南警署》第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