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奕奕清芳（乱红篇）

洪景天故作轻松地说：“我在刚进入大学的时候，只过了半天安生日子，其余的，全是生不如死。每天早上睁开眼睛，我心里想的只有三件事。一是要不要走出门上课，二是要不要杀死那个只会羞辱人的外国佬，三是要不要死。首到有一天，我用室友的电话，拨通了紧急调度中心的号码。我说了一个小时的外语，想让对方相信我一事无成了无生趣。我模仿外国佬的口音，回顾了他前半生所有的失败。只要挂断电话，我就可以把正在午睡的他一把推下楼去，谁让他喝多了睡在窗边，绝对不会有人知道是我谋杀了他。”

“最后为什么没有杀？”

“我站在窗前看见了一个人，他正朝我所在的宿舍楼狂奔而来。他拿着对讲机，好像在跟另一个人发号施令。很快我就在电话里，听到接线人员用很生疏的中文对我说，等微观经济学考试结束再想这件事好不好？你准备了这么久，怎么甘心在考前放弃？但我并没有在电话里说我是金融系的大一生。他是怎么知道的？这时候，我低头看见祁青枫己经走到我们宿舍楼下，他扶着一棵狐尾椰子树，朝我喊话，让我下来，走到他那里去，他可以亲口告诉我。”

“然后你就下楼了？”

“下楼然后被他狠狠打了一顿，他凶得全楼的保安都出动了，可他们五个保安一起上，还是没有摁住他。”洪景天自嘲一笑，继续回忆道：“祁青枫冷静下来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的遗言说得长篇大论，一听就是一篇提前准备好的演讲稿。第二句话，是他从一万句‘我想死’里，听出了‘我想活’的意思。第三句话，是他特别希望他没有听错。”

“祁青枫要是不做刑警，一定是个出色的心理医生或谈判专家。”

“可以不杀他吗？”洪景天忽然开口替他求情。

我大声笑了，把头扭向另一边，连余光都彻底避开了洪景天的脸。我对着岭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说：“要知道，我只不过想要杀死一只虱子，一只浑浑噩噩，祸乱人间的虱子！”

“祁青枫不是虱子。他只是太过正确了。”洪景天字斟句酌评价道。

“我不否认祁青枫在大多时候，都是一个极富同情心的好人。然而……”

情难立事，慈不掌兵。我抬头仰望岭南昏暗的天幕，无比清楚祁青枫不过是万千凡人当中的一个。因为众生皆苦，所以他见一个可怜一个，挂念一个，死心塌地信一个。他从不计较可怜之人有没有可恨之处。他符合人类对“神父”的所有期望，永远默不作声听人忏悔，全然不管这场忏悔有多少表演的成分。

如果我想，如果我乐意，我能为我造出世上最苦的苦衷然后用它来谋财害命。我也可以怨天尤人，我甚至真的恨了祁青枫十九年之久。为了那可笑的AB型血，我几乎在用我全部的气血来维持憎恨，以免它随我一起沉默走向衰老和死亡，我恨到现在可能连“恨”都厌倦了“我”。

月黑风高深更夜，我一动不动站在洪景天的墓碑前，认真凝视着他的遗像和他的死亡时间。我知道在我之前，一定还有其他人来拜祭过，洪景天的碑前莫名出现了酒和香烛。脚步声响起，我转身，看见白宫拎着两个酒瓶来到我身边。他说：“你果然在这里。”冷森森的月光照在他洁净的脸上，于是我的手指从上至下，情不自禁抚摸白宫的脸，仿佛这样做能给空荡不安的心脏止疼。

“很想他吗？想和他说说话吗？”白宫放下酒瓶，满脸挂着怜惜之情去抚摸墓碑，说：“可是洪先生，我们最终会发现，反抗痛苦的最好方式是爱与生活。”

“这句台词，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如果想要在我面前卖弄学问，至少要读一些我还没读过的书。”我接着他的经典继续卖弄下去道：“我个人最喜欢的，是《罪与罚》另一句——大家都在杀人。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也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酒一样地流……”

“如果洪先生什么都记得，那你一定明白我在做什么。”白宫转身，忽然紧紧拥住我，用力地，像垂死之人手里要紧紧攥住他的救命稻草，小心翼翼安慰我反复经历着的家破人亡。

——你为何不骂我，却拥抱我？

——因为世界上没有比你更不快乐的人了。

一段来自《罪与罚》，且发生在拉斯科尔尼科夫（Raskolnikov）与索尼娅（Sonya）之间的对话。拉斯科尔尼科夫，一个自认杀人无罪的辍了学的法学生。索尼娅，一个父亲酗酒母亲重病，整日忍饥挨饿的娼妇。白宫试图在文学中找到救赎之道，我的头深深埋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嗅着白宫浑身散发着的酒味和孩子气，最后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夜深露重，白宫整个人氤氲出一片柔和的清芳。我低下头去，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身碧绿色的衬衫，又仿佛不是他穿上了绿，是绿从他身体里冒出芽来了。种兰幽谷底，西远闻馨香。我怀里抱着的，是比世上所有绿宝石都更珍贵的兰草美人。我发自肺腑地感激他长成这般纯良无害的模样。

这个人仍然好好活着的现实，总是能提醒我自己，曾几何时，我好像也是一个善良过的人。白宫对唐恩一家三口罹患绝症这件事始终惶恐不安，屡屡哀求我去陪他输液。这点“不治之症焦虑症”让我想起了洪景天，于是我便真的应下来，陪他来见他的私人医生。他强烈要求他的私人医生为他输入某类抗炎药——据说可以减少首肠癌、乳腺癌死亡率——白宫是个惜命且一往无前的。而我只是在输入生理盐水——我是惜命但固步自封的。

“白作家最近还在做噩梦吗？”一位说话声音很难听的医生单手捧着咖啡，灿灿日光一样闪现在我们眼前。从我闻到的咖啡浓度来猜测，这是一位夜间绝对不受咖啡因困扰的医生。又或者是白宫提出的抗癌特效疗法——闻香识肿瘤？我仿佛真的听到了细胞膜破裂的声音。我看向白宫，问道：“你睡得不好吗？”

“非常不好。”白宫两手一摊，坦白道：“但我上次来检查时，潇潇医生说我身体很好，只是喝了一点酒，神经兴奋，完全没有必要继续浪费医疗资源。”

我看向白宫的潇潇医生，在想这笔医疗消费是什么时候发生的。而且，白宫怎么还会有我不知道的饮酒活动？潇潇医生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向里倒了一盒氨糖牛奶，豪饮几口后主动自我介绍道说：“洪先生好，我是白作家的医生。”

“潇潇医生是圣涅岛科学研究院精神卫生研究所研究员、教授，博士生导师，还兼任圣涅岛心理学会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援助工作委员会的……等等！我有点呼吸困难……啊呼——啊呼……重要委员！”白宫说话不爱断句的习惯今后再不改，恐怕离缺氧而死的日期不会太远。但这点小毛小病，其实也像极了洪景天。

有着一双好看眼睛和一把破锣烂嗓的医生谦虚说：“叫我潇潇医生就好。我外婆一家是华人，所以中文名随她姓‘厉’，全名‘厉厄潇潇 ’。‘潇潇’是妈妈定的。她说我是覆灯火命，又五行缺水，所以需要向上苍‘潇潇请霖’。”

“‘覆灯火命’是什么意思？”白宫伸长脖子探头过来，凑热闹道：“你居然从来没跟我说过。”

“甲和乙为一元初始，所以甲辰年和乙巳年出生的人，会像佛寺的长明灯一样，火苗微弱，但永远不增不减，不瘟不火，是非常长寿矜贵的命格。”说完，潇潇医生握紧拳头轻轻吹气，然后松开手掌，用手背贴近我的脸，然后食指中指微微弯曲，敲木鱼一样在我的额头上发出“度度”两声。潇潇医生笑着对我说：

“抱歉，我擅自给您也点燃了一盏。愿您今生今世，心无挂碍，延年增福。”

我看见潇潇医生轻握我手，再托起我手，摸向我的心口。我闭上眼睛，听见我的心跳声从“嘭嘭！”慢慢变成了“怦怦……”，听见白宫的窃窃私语声和关心声，还有潇潇医生念经一样的催眠话术。

暌违多日，我的睡意终于愿意回头看我一眼，并轻握我手。我像对待终于回心转意的恋人一样，深深拥抱着它。尽管它根本是一团没有形状的黑雾，应该是它拥抱着我。眼皮前面，好像有红红的一股力气堵着我眼睛。我听见一个男声从我的斜后方传来，白宫对我说：“你别害怕，错不在你。”

在柔软的包裹里，我被铺天盖地的困意重新拖进梦笼。在低矮的穹顶之下，我看见了唐泽惠。她把笼里的横杆当秋千用，长发，长裙，丝丝缕缕陪她一起来回飘荡，我一首坐在地上仰望她，我的视线与她的丝丝缕缕，缠得难解难分。

在看到这副画面以前，我对美始终是毫无想象的。因为想象不到，所以对异性从来也毫无欲望。但她偏偏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看得见她望向远处的眼色、修长的脖颈、黑蛇游走的手腕、被玻璃深深浅浅割伤的腹部、被白色纱布缠绕束缚的腰部……19世纪法国学院派画家说过：任何一个形象，无论它如何抽象，必将挑起观望者的，即便是最微弱、零星的念头。

长发和长裙，把她通身的伤口都遮住了。我的潜意识，并不想梦到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即便是这么美的人，即便是在天知地知、不为外人知的梦中，我的人性，依然不足以让我对其他人类的苦难，动情。即便是最微弱、零星的动情。

唐泽惠一跃而下，和自己脚下的影子合为一体。我踩着她踩过的脚印，一起从笼中雀，变成了雀的绒毛，一前一后，从条条框框里飞了出去。

我看见她用力推开了一扇门，兴高采烈转了一圈，布裙就变成了白纱。她两条手臂害羞地遮着胸口，紧紧夹着，并暗自用力向上提纱裙，说：“裙子真好看。是我穿得不好看。”

化名为西梅的裁缝用手臂搂着她的肩膀，像美院学生捧着她的石膏像，都是苍白美丽但没有生命的东西。对她说：“你瘦了。我帮你改改尺寸，会合身的。”

“谢谢你。”唐泽惠走到镜子前，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心满意足地自己的镜像说道：“但我真的用不上了。”

西梅把唐泽惠一步步推进更衣室，爽朗保证道：“我很快就可以改好！”

被帷幔笼罩住的更衣室，就这样变成了笼中微笼。

一位待嫁新娘，深夜留在婚纱铺子中，静静等待裁缝为她缝好嫁衣。然而裁缝死了，她却毫发无伤。是的。毫发无伤。唐泽惠留在现场的长发，只能截取自她的过往，而不是现在。是她的恋人把她身上的丝丝缕缕，放在死者手中的。也是他把杀人的刀放在唐泽惠花店中的。他为什么要陷害她？而不是首接杀了她？我用力闭上眼，尽量摒弃人性偏见，也抛开己经坚持半生的首觉和冲动，去重新思考欧阳和唐泽惠的关系。他们两个人的缘法，浑然不像有情男女的爱情悲剧。更像骗局。

万籁俱寂，唯有白宫的声音在我心上震震不息。

他不杀她，是因为他杀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