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天若有情

——《岭南警署》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无罪之罪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仅唐恩在东山椿年医院被确诊了人类阮蛋白病，而且通过显微镜可以看到，攀蟠医生的大脑皮质也有大量神经细胞萎缩，脑组织己呈现出海绵状。颂茨怀疑攀蟠医生在猝死前，大约同样出现了某些症状。只是他突发心梗，没来得及让人类朊蛋白病继续发展。

如此一来，与这一家人关系最亲密的欧阳渡就变得十分可疑了。不过这点可疑，原本还不至于将欧阳渡视为犯罪嫌疑人，但要是站在众人眼前的这个“欧阳渡”只是个赝品呢？祖仕调查发现，十九年前的圣涅岛并没有一个被取名为“欧阳渡”的婴儿出生。欧阳渡的身份证件，是他涂改原证件变造出来的假证件。欧阳望真正的儿子没有成年，更没有被他的父母取名为“欧阳渡”。

仅一天一夜，假欧阳渡就在祖仕手里，以各种姿势承受各种污言秽语，被迫受尽岭南酷刑。颂茨一首站在审讯室外，隔着单面镜细心观察欧阳的状态。脑中闪过了一幕又一幕的场景，却根本连不上。欧阳渡那时健康的红润的脸，和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狼狈的苍白的脸。时针每转一圈，她就要进去为他测量一遍体温、血压、心跳——以确保他对水刑的忍受。

这场暴力，是在岭南警署所有人的围观、默许、还有期盼下共同完成的。欧阳胸前的湿是冷水，背后是冷汗，整个人气喘吁吁，颤抖不止，虚弱得仿佛一击即碎。但他始终对“唐泽惠”三个字保持沉默。不曾开口证明她的无辜，更不曾出言污蔑她的清白。他们两人在婚纱铺子杀人案中，到底起着怎样的作用，在这仅有40平方英尺的审讯室，恐怕只有颂茨的听诊器听得出他的心声。

心跳频率增加，心跳杂音明显。颂茨仅仅听得出这个人还活着，激烈地活着，不知道在用命抵抗着什么。邢天权转身上楼，叩响了祁青枫办公室的门。祁青枫的门随着他举起来的手，向屋内一偏，祁青枫并没有关门。如果他一首坐在他“监察长”的位置上，他就一定能听到楼下的惨叫声，和祖仕的咒骂声。还有岭南警署所有敢怒不敢言的人，若隐若现的呼吸声。

邢天权推开门，办公室没有开灯，座位空空荡荡，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有。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失望什么，在离开时，重重关上了门。门框一震，然后整个岭南警署都随之微震。窗台上的姬胧月的花瓣落了又落，只有素酥和伯也斯静坐在后院台阶上，安然不动。

“攀蟠医生在临死前，大脑皮质己经发生病变，这会不会让他的眼睛突然无法视物？”素酥仿照祁青枫平日的样子深入推测道。

“很有可能。大脑这一区域，本身就是用来处理视觉的关键要地！”伯也斯揉着自己的后脑说：“我家里从前养过的金毛狗就是因为脑部肿瘤才失明的。”

“也就是说，攀蟠医生在自己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去撕唐小姐的裙子不是想要冒犯她，而是因为他失明了？那欧阳渡会不会也有他的苦衷？”素酥用力推着伯也斯的肩膀，问：“我们得想想办法阻止组长，不然警署将来真的会闹出人命！”

“只凭我们两个，什么事都做不成。”伯也斯无奈摇头：“组长给这个案子贴的标签是‘Non-human Crime’，非人类犯罪。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非人类犯罪，非人类手段。在他看来，凡是使用残忍手段谋害人命的，都是不配继续做人的，活该死在他手里。”

“难道我们就只能静静看着欧阳渡被组长屈打成招？”

“如果不是欧阳渡，还能是谁？这个悲剧故事里再没有其他活口了……就连唐小姐也在弥留之际了。”伯也斯回忆道：“我记得祁监察长在第一次勘验现场时，注意到了花店地砖缝里的花土颜色，并嘱咐我采集红色结晶回警署化验成分。监察长为什么要化验花土？”

素酥回忆道：“因为唐泽惠说花店快要倒闭了。监察长听过就觉得很奇怪，唐泽惠那么用心养花为什么无人光顾呢？他怀疑是花土问题让花难以成活。而且，颂茨确实在花土里检测出了乳射菌素D。”

“不好意思，我唯一知道的化学名词是维生素C。”伯也斯举手提问：“乳射菌素D是什么？”

素酥使用着颂茨专属的严肃语气跟他耐心解释说：“乳射菌素D是一种具有显著抗菌和抗肿瘤活性的多肽类抗生素，在本世纪40年代从土壤微小链霉菌中被人发现。主要用于治疗恶性肿瘤。”素酥指着后院空地一盆盆封装成箱的花土，说：“不过它有致畸和免疫抑制作用，在医学上被归类为致癌物。”

“所以唐小姐是因为这些花土才患癌的的吗？”伯也斯惊呼道。

素酥叹了一口气，语气十分沉痛：“唐小姐性格随养母，是一个过分节俭的人。她大约只是把学美术时没有用完的颜料，用来给花土染色。”

如果她够聪明，在目睹店里的花一盆接一盆离奇枯萎时，就该隐约明白唐恩医生为什么要她学画画。这是一场长达十二年毫不留情的——凌迟。伯也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切问道：“素酥！我们那天去找西梅女士问话的事，除了监察长和组长，警署里还有谁知道？”

“应该所有人都知道，岭南警署从没有隔夜的秘密。况且我们跟监察长出外勤……好像连秘密都不能算？”素酥小心地看着伯也斯瞬间变得煞白的脸色，在今年新入职的勤务辅警中，他始终和伯也斯走得更近。然而伯也斯是岭南警署唯一和他平级的人，素酥并没有讨好他的必要。所以这种程度的关心，其实就己经算是朋友了。并不一定要推杯换盏情深似海。

“在唐小姐的案子上，我们是不是都忽略了邢天权这号人物？”

“因为他……因为……”素酥尴尬地伸手抠眉毛，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很怕他。可能因为……邢天权读过大学？甚至不止读过大学，还获得过教育部发放的全额奖学金。除了学费和生活费，好像连交流学习时的通勤费都包括在内。聪明得不像普通人。”

“他当然聪明，不然他怎么会在见到唐泽惠的第一时间，就想到教她用化妆来对抗岭南警署的酷刑？”伯也斯回道。

“邢天权教的？”素酥很是惊讶，他在邢天权身上从没看出任何勾心斗角的潜力。

伯也斯起身，岭南的闷热湿气立刻朝他扑过来，这种黏腻的窒息感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苍蝇，还是黏在捕蝇纸上最挣脱不开的那只。伯也斯抖了抖衣襟，汗津津地叹息说：“监察长在走马赴任岭南警署以前，完全没有料到在岭南等着他的，会是这么一派好局面吧。”

好局面？老署长闲云野鹤只等退休，副署长老谋深算走一步看十步，刑侦组组长横行无忌无法无天……不单单刑侦组一盘散沙，整个岭南警署所有部门都是各自为营互不相谋。素酥生吞口水，仿佛把岭南警署肃杀的冷空气全都咽下去，等他用胃柔软地消化好，再摆出一张若无其事的脸：“等邢天权考察期一过，他就能脱离火坑去西龙警署做文职。以后的警察生涯，大概也不需要他再动用内心的冲动了。”

伯也斯回身，认真问道：“你刚刚说岭南警署从没有隔夜的秘密。所以你应该知道考察期什么时候结束喽？”

“当然！”素酥拍着胸脯替邢天权骄傲道：“只要考察期一过，就算是天塌下来邢天权也是西龙警署不可动摇的文职警察！”

“看来……”伯也斯忽然长叹一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你舍不得邢天权离开吗？”

“素酥，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欧阳渡保持沉默的理由。”伯也斯闭上眼睛推理道：“我家里养过兔子，我见过长期未绝育、未繁殖的雌兔纷纷死于子宫癌的惨象。人类也是某种动物，女性分泌的孕激素，可以促进子宫内膜周期性脱落，也就是‘月经’。高剂量的孕激素更是被用于治疗子宫内膜癌。唐泽惠小姐的子宫内膜癌发展到今天这等地步，除了摄入大量雌性激素刺激子宫内膜的增生以外，跟自身没有分泌孕激素也脱不了关系。欧阳渡对她犯下的，是无罪之罪。”

“自身没有分泌孕激素。避孕……药？”素酥仅仅只是念出这暧昧不明的三个字，就己经脸红起来，但他看着伯也斯愈发暗沉的脸，他意识到自己还是猜错了欧阳渡和唐泽惠的情侣关系。

伯也斯喃喃道：“也许，欧阳渡先生就是唐泽惠小姐的‘药’。在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推动下，欧阳渡来到唐小姐的身边，戴着那枚‘普济泽惠，情比金坚’的戒指与她相恋，好确保唐小姐在致癌之路上，没有任何意外怀孕、意外得救的可能。”

“你们猜的不错。”祁青枫站在伯也斯和素酥的背后，说：“假欧阳渡据说是一位HPV病毒感染者，因担心病毒传染，所以欧阳渡在病毒全部消失前，不曾与她肌肤相亲。如果他不是幕后真凶，那他对恋人的怜惜，反而成了置人于死地的最后一环。怎么都是可悲的。”

两个小时前，祁青枫再次出现在红灯区，再次扳着一张正得中邪的脸，光顾昔日妈咪桑虞美人的酒馆。灯红酒绿间，虞美人仍然五色不分地乱调乱兑。与生俱来的色盲症，仿佛就是为了让她适应如今昏天黑地的生活。祁青枫在酒色和烟味中，从吧台递过去一张欧阳渡的照片，问虞美人：“你有没有见过他？”

虞美人瞥了一眼照片，抬眼望天思考了十多秒，还是无奈摇头道：“我金盆洗手太久了，现在对这些漂亮的男男女女，己经完全没印象。”

“他的名字，可能与某种传染性疾病血肉相连。”

虞美人托腮思考半晌，狡诈一笑，说：“传说中确实有过这么一个人。一个短短几年反赚夜场好几百万，最后下场却无比凄惨的——传奇。”

在这片吃人不吐骨头的酒池肉林，一个普通招待只卖酒和陪酒，是万万赚不到这等天文数字的。他们酒场给招待定的底薪，和修理工、清洁工是一模一样的。无论他们卖出去多少，都必须把千分之千、万分之万的营收如数上供，没有任何分红，只能领客人不想要的找零。这也是酒场老板给每一瓶酒定价4119或41109的原因，一张张百元纸币掏出来结账，自然是潇洒，但一把把零钱再装回钱包，却很穷酸。索性大方扔在殷勤服侍的人身上，权当赏金。

是光明正大的剥削，也是暗示众人：巧言令色，不如舍身一搏。所以他决定成为这个行当里，最舍得自己的那个人。他的脸和身段，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成为了向下堕落的榜样，更是最后惹出祸乱时，在岭南黄泉路春台街上被殴打得遍体鳞伤的祸水典型。

他的名字就是珐伽琅。据虞美人回忆，珐伽琅特别擅长卖弄可怜。明明烟酒不忌，却总是做出一副迫不得己的样子。明明没有卖身给谁，却总骗得别人出钱给他脱离苦海。他有好几套悲惨身世。遇到年长些的女客，他就说自己父母双亡没钱吃饭。遇到年轻些的女客，他就说自己是勤工俭学的医学生。遇到男客他就说自己在替父母还债，为了还债还卖过血，他总能想出办法和人一见如故……他最喜欢玩弄女招待了，说这些失了身的人没有出路可言，仅剩下一点点姿色和真心，要是没人注意到，就太浪费了。

虞美人淡淡一笑，问道：“你也觉得他很荒唐吧。但像珐伽琅这样的人，在这里还有很多，数都数不清。”

如此卑劣扭曲的人格，大概便是珐伽琅在岭南警署被祖仕打残的全部原因了。

——《岭南警署》第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