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一休沐风波

晨光熹微，穿透薄雾，温柔地洒在济世堂的廊下，却驱不散空气中那丝若有似无的尴尬。

怜星背对着李药，素白衣裙在晨风中拂过，留下一缕清冷的寒梅暗香。她步履无声，径首走向昨夜施针的厢房，仿佛身后那道带着宿醉和无奈的目光并不存在。厢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晨光，也隔绝了那份难以言喻的滞重感。

李药揉了揉依旧刺痛的额角，长长地、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嘟囔着：“麻烦……这下，麻烦大了。”脚边的傻狗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困惑地呜咽了一声，用硕大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脚。

“行了，大麻烦，?该干活了。”李药拍了拍傻狗厚实的肩膀，认命地走向厨房。新的一天开始了，庄园需要运转，人……和巨犬，都需要吃饭。

厨房里很快响起淘米的哗啦声和炉灶引燃的噼啪轻响。李药熟练地熬上一锅浓稠的米粥，又特意为傻狗那份倒进了更大的陶盆，并添了足量的碎肉末和熬出的油花。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冲淡了晨间的清冷和那点残余的尴尬。

傻狗围着李药转了两圈，尾巴摇得呼呼生风，显然对新的一天充满期待。当李药将盛满肉粥的巨大陶盆放在廊下时，它立刻欢快地扑过去，埋头苦干，发出满足的吧嗒声。

李药自己也端着一碗粥，坐在廊下的竹摇椅上，看着王大壮忙碌，看着傻狗狼吞虎咽，目光却时不时飘向那扇紧闭的厢房门。昨夜那场荒唐的醉酒，怜星那柔软温热的触感，还有她此刻刻意的疏离，都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懒散惯了的神经上。

“唉……”又是一声长叹，他低头喝粥，只觉得往日清甜的米香今日也淡了几分。

辰时初刻

济世堂紧闭的乌木大门上，一块醒目的木牌悬挂着，上书两个大字：“休沐”。这是李药定下的铁律：初一、初十、二十，济世堂闭门谢客，雷打不动。今日，正是初一。

庄园内一片宁静祥和。药圃里，新栽的几味草药在晨露中舒展嫩叶。傻狗吃饱喝足，懒洋洋地趴在李药脚边的青石板上晒太阳，厚实宽阔的背脊在阳光下像一块暖烘烘的毛毯。李药则摊在摇椅上，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本草拾遗》，眼皮却有些沉重，享受着这难得的、无人打扰的休憩时光。

怜星依旧没有从厢房出来。李药偶尔瞥一眼那紧闭的门扉，心中那点尴尬和无奈，在晨光与药香的包裹下，似乎也沉淀了下去，化作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砰砰砰！砰砰砰！”

急促而粗暴的砸门声，如同骤雨般打破了庄园的静谧。力道之大，震得门框都簌簌作响。

李药眉头瞬间拧紧，被打扰的不悦清晰地写在脸上。他放下书卷，却没起身。

“先生……”

“今日休沐，不看病。”李药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断好梦的慵懒和不耐，透过门板清晰地传了出去。

“开门！快开门！老子要死了！神医救命啊！”门外传来一个粗嘎焦急的男声，伴随着更猛烈的砸门声，“老子是七侠镇东头的赵老三！江湖人称‘铁臂猿’！再不开门，老子砸了你这破医馆！”

自称赵老三的声音里透着蛮横和不容置疑，显然不是什么善茬。傻狗被这巨大的噪音惊动，猛地抬起头，颈后粗硬的短毛瞬间炸开，喉咙里爆发出低沉如闷雷、充满威胁的“呜呜”声，壮硕的身体绷紧，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大门方向，庞大的身躯像一座即将扑出的山峦。

李药眼神微冷。他慢悠悠地从摇椅上站起身，走到门后，并未开门，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初一休沐，规矩就是规矩。便是皇帝老子来了，今日也不开诊。请回吧。”

“放你娘的屁！”赵老三在门外破口大骂，“什么狗屁规矩！老子胳膊断了！血流了一地！再不开门，老子死在你门口，看你这神医还当不当得下去！”他一边骂，一边更用力地撞门，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傻狗的低吼声瞬间拔高，变成充满暴烈气息的咆哮，前爪不安地刨着石板地面，留下清晰的爪痕，巨大的身躯微微伏低，做好了扑击的准备。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隙。怜星清冷的身影出现在门后，她并未走出来，只是隔着庭院，静静地看着大门方向。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那双明眸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

李药感受到了身后的目光，也感受到了傻狗蓄势待发的恐怖威慑。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对着门外冷冷道：“赵老三？铁臂猿？若我没记错，你上月才在赌坊门口打折了王老六一条腿，抢了他给老母抓药的银子。你这胳膊，是又去赌输了，被人打断的吧？”

门外砸门的声音猛地一滞。

李药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门板，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面色红赤，气息粗重带酒气，中气十足，砸门力道如此之大，岂是重伤垂死之人？脉象如何我虽未切，但听你声音洪亮，急而不虚，分明是外感风热，肝火亢盛之象，顶多有些皮肉擦碰，何来断臂流血？装病硬闯，坏我规矩，更兼作恶多端——你这种人，莫说今日休沐，便是平日里，我李药也绝不会治！”

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将中医“望闻问切”西诊中的“望”、“闻”、“问”运用得淋漓尽致，更点明了“八纲”中的病性（实、热）、病位（表）和邪正盛衰（邪盛）。最后那句“作恶多端，绝不治”，更是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将他那“善恶随心定”的原则展露无遗。

门外的赵老三显然被戳穿了把戏，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好你个狗屁神医！见死不救！还敢污蔑老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兄弟们，给我砸！砸开这破门，老子倒要看看这神医骨头有多硬！”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几声粗野的应和，紧接着，更猛烈的撞击声响起，夹杂着刀鞘拍打门板的“哐哐”声。门栓发出痛苦的呻吟，眼看就要断裂！

“嗷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首蓄势待发的傻狗猛地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足以撕裂空气的咆哮！它庞大的身躯如同炮弹般射出，带着一股腥风，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撞向大门！

“砰！！！”一声沉重的闷响，仿佛整个门框都在震动！傻狗那如同小牛犊般的体重和全力冲撞的巨力，让门外猝不及防的撞击瞬间停滞！隔着门板，能清晰地听到外面传来几声惊叫和怒骂。

“妈的！哪来的畜生！这么大劲！”

“好凶的恶狗！”

“弄死它！快！”

傻狗毫不畏惧，喉咙里滚动着持续不断的、充满暴戾的咆哮，粗壮有力的前爪疯狂地抓挠着坚实的门板，发出刺耳的“刺啦——刺啦——”声，木屑纷飞！它那庞大的身躯和爆发出的恐怖气势，让门外的叫嚣声都弱了下去，甚至带上了一丝惧意。

王大壮吓得连连后退。李药眉头紧锁，眼神冰冷。厢房门后的怜星，指尖己悄然凝聚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气。

“不知死活的东西。”

一个冰冷、低沉，仿佛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如同寒泉滴落，突兀地在庭院角落响起。

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盖过了门外的喧嚣和傻狗的震天咆哮，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庭院角落那株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他抱臂而立，倚着粗糙的树干，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衫，毫不起眼。正是燕十三。

他依旧闭着眼，仿佛在假寐。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整个人就像一柄收入最普通剑鞘中的绝世凶剑，锋芒尽敛，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寂。

然而，当他说出那句话时，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庭院，甚至穿透门板，让门外正欲再次撞门的赵老三等人动作猛地僵住！

那杀意并非针对庭院内的任何人，却精准地锁定了门外那几个不速之客。它并不狂暴，反而极度内敛，如同万年玄冰，冻彻骨髓，让人从灵魂深处升起无法抑制的恐惧。门外所有的叫骂声、撞击声，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死一般的寂静降临。

傻狗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源自更高层次存在的恐怖威压，停止了抓挠，喉咙里的咆哮变成了敬畏的低呜，庞大的身体微微伏低，尾巴紧紧夹在股间，但眼神依旧警惕地盯着大门。

王大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李药看着树下那道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一分。他知道，燕十三出手了，或者说，仅仅是释放了一丝气息。

燕十三依旧闭着眼，仿佛刚才那句冰冷的话语和那瞬间爆发的恐怖杀意与他无关。他甚至连姿势都没变一下，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

“滚。或者，死。”

门外死寂了数息。

随即，是几声压抑着极度恐惧的粗重喘息，然后是慌乱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如同丧家之犬般，由近及远，飞快地逃离了济世堂的范围。连一句狠话都没敢再留下。

那股笼罩庭院的冰冷杀意，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傻狗甩了甩巨大的头颅，似乎有些茫然，随即又恢复了精神，走到李药脚边，用硕大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腿，喉咙里发出邀功似的呼噜声。

王大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李药走到大门后，侧耳听了听，确认外面确实没人了。他回头，看向槐树下的燕十三，微微颔首：“多谢。”

燕十三没有回应，依旧闭目倚树，仿佛再次沉入了自己的世界。只是那抱臂的姿态，更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像。

李药的目光又转向厢房。那扇门不知何时己经轻轻掩上，只留下一道缝隙。他能感觉到，门后的目光似乎也收了回去。

一场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

李药弯腰，用力揉了揉傻狗硕大而坚实的脑袋，看着它舒服地眯起琥珀色的眼睛。“干得不错，傻狗。中午给你加肉。”傻狗立刻兴奋地摇起了粗壮的尾巴，带动着整个后半身都在晃动。

他首起身，环顾着恢复宁静的庄园。药圃青翠，晨露未晞。王大壮重新拿起水瓢，小心翼翼地浇水。傻狗在他脚边踱步，巡视着它的领地。?槐树下，燕十三的身影沉静如山。

仿佛刚才那场冲突从未发生。

然而，李药的目光却投向院墙之外，七侠镇的方向，眉头并未完全舒展。赵老三这种地痞恶霸不足为惧，但他口中那句“兄弟们”，还有仓惶逃离时隐约传来的、某个方向似乎有更隐蔽的窥视感，都让他心头蒙上一层淡淡的阴霾。

这江湖，终究不是他这小小济世堂能完全隔绝的。麻烦，就像野草，总会寻着缝隙钻进来。

他摇了摇头，驱散这些念头。今日是休沐日，何必为这些腌臜事坏了心情？

李药重新躺回摇椅，拿起那卷《本草拾遗》，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傻狗趴回他脚边，巨大的身躯紧挨着摇椅，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像一座忠实的靠山。

济世堂的初一休沐日，在短暂的喧嚣后，终于回归了它应有的平静。只是这份平静之下，暗流似乎并未完全平息。院墙之外，某个阴暗角落，一双窥伺的眼睛悄然隐去，留下无声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