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收留王大壮

晨光漫过济世堂新砌的青砖院墙，将廊下摇椅旁傻狗金黄的皮毛晒得暖融融的。李药懒散地支着额角，指尖划过《本草拾遗》泛黄的纸页，脚边陶碗里残留的米粥混着肉末香气，引得傻狗意犹未尽地舔着碗沿。

昨日初一休沐的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只留下更深沉的澄澈。乌木大门上，那面写着“初一休沐”的木牌己被摘下，门框上还残留着赵老三蛮力砸门时蹭掉的一点漆皮。廊檐下，燕十三依旧抱剑而立，身影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偶尔扫过院墙之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厢房的门无声开了，怜星一身素白衣裙，宛如带着晨露的寒梅，悄然步入庭院。她目光掠过闭目养神的李药，又看向那紧闭的大门，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昨日残留的寒意，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安宁取代。她莲步轻移，走向厨房，准备煮一壶清茶。

“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闷咳陡然撞破这安宁。声音沉闷而费力，像是胸腔里塞满了湿重的棉絮，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拉扯的嘶鸣，从乌木大门外清晰地透进来。

李药脸上的书卷微微动了一下，随即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开。他睁开眼，眼中还带着一丝被扰了清梦的慵懒和不耐，但更多的是一种医者本能的警觉。他侧耳听了听，眉头微蹙。

“咳咳…咳咳咳……”门外的咳嗽声更剧烈了，伴随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嗓音，小心翼翼地响起：“请…请问…济世堂…今日开诊吗？”

声音里透着虚弱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李药叹了口气，认命地坐起身。休沐日？在病人面前，尤其是听起来如此痛苦的病人面前，他那点懒散原则总是不堪一击。他扬声，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却清晰地穿透门板：“昨日初一休沐，今日初二，照例开诊。门外何人？所患何疾？”

门外的咳嗽声停顿了一下，似乎被这回应惊住，随即是更急切的喘息和努力压制的咳意：“神…神医恕罪！小子…小子王大壮，就住镇西头…咳咳…实在…实在撑不住了…这咳…咳咳…这咳症折磨小子三年了，夜不能寐，日不能食…求神医…咳咳…开恩看看…”话语被剧烈的咳嗽打断，那声音痛苦得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三年咳症？李药眉头锁得更紧。痼疾缠身，少年之躯如何承受？他看了一眼厨房门口端着茶盏、同样凝神倾听的怜星，又瞥了一眼树下依旧闭目、却似乎将周遭一切尽收耳底的燕十三。

“开门吧。”李药对正在扫院子的短工少年示意。少年放下扫帚，快步走向大门。

沉重的乌木门栓被拉开，发出“吱呀”的声响。门外，一个身形瘦削、面色蜡黄的少年映入眼帘。他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短褂，此刻正佝偻着腰，一手死死按着胸口，一手扶着门框，咳得浑身颤抖，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他嘴唇发绀，眼窝深陷，显然己被这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看到门开，他努力想首起身行礼，却又被一阵更猛烈的咳嗽逼得弯下腰去。

“进来。”李药的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他侧身让开。

少年——王大壮，如蒙大赦，又带着无比的惶恐，几乎是踉跄着跨过门槛。他不敢抬头看李药，更不敢看院子里那位气质清冷如仙的女子和树下抱剑的冷峻身影，只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破旧的鞋尖，身体因咳嗽和紧张而微微发抖。

“坐。”李药指了指廊下诊桌旁的一张矮凳。

王大壮小心翼翼地坐下，依旧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指节泛白。

李药在他对面坐下，没有急着问诊，目光如炬，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少年。

面色萎黄无华，尤以两颧及唇周为甚（气血亏虚之象）。眼睑浮肿，白睛浑浊带黄（脾虚湿困，或有郁热）。呼吸急促浅表，胸廓起伏微弱（肺气壅塞，宣降失司）。形体羸瘦，骨架虽大却似无肉（久病耗伤，脾失健运）。

“抬头。”李药道。

王大壮怯怯地抬起头。李药的目光落在他舌苔上。

舌体胖大，边缘齿痕明显（脾虚湿盛）。舌质淡红偏暗（气虚兼有瘀滞）。舌苔白厚而腻，根部尤甚，微罩淡黄（寒湿内蕴，郁而化热）。

“咳多久了？何时最重？痰色如何？”李药开始问诊，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王大壮努力平复呼吸，声音沙哑：“回…回神医，整…整整三年了。咳咳…起初只是受了风寒，没在意…后来就…就落下了这病根。夜里…夜里咳得最凶，躺下就…就喘不上气，非得坐起来…咳咳…痰…痰多，又粘又稠，有时候是白的，有时候…有时候带点黄绿色…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嗽声重浊沉闷，发自胸膈深处（痰湿阻肺）。痰鸣音明显，如同拉风箱（气道壅塞）。气息粗促，带着一种湿热的微腥（湿热蕴肺）。

“畏寒怕冷吗？发热吗？口渴不渴？喜欢喝热的还是凉的？”李药继续追问。

“怕…怕冷，尤其后背发凉…但有时候…有时候又觉得心里头燥热，手心脚心也热…咳咳…不…不怎么发热，就是觉得没力气…口渴，但…但只想喝点温热水，凉的喝了肚子不舒服…”王大壮断断续续地回答。

寒热错杂（畏寒与五心烦热并存），渴喜热饮（真寒假热？或寒热格拒），纳差乏力（脾虚）。

“手伸出来。”李药示意。

王大壮伸出瘦骨嶙峋、微微颤抖的手腕。李药三指搭上他的寸关尺。

脉沉取方得，弦而滑，按之濡软无力（沉弦主气滞水停，滑主痰湿，濡软无力主脾虚气弱）。右关脉（脾胃）尤显濡弱，左寸（心）稍数（心火偏亢）。

病位：肺、脾（痰湿阻肺，脾虚失运）。

病性：本虚标实（脾肺气虚为本，痰湿郁热为标）。

（病在脏腑）、寒热错杂（畏寒与内热并存）、虚实夹杂?（脾肺气虚为虚，痰湿壅盛为实）。

核心病机：脾虚失运，水湿内停，聚湿生痰，上贮于肺，郁久化热，肺失宣肃，气机逆乱。

“三年痼疾，寒热胶结，痰湿深伏。”李药收回手，语气平静却带着洞悉本质的笃定，“非一日之功可除。需健脾益气以固本，燥湿化痰以清源，兼清郁热以利肺气。”

王大壮听得似懂非懂，但“非一日之功可除”几个字让他眼中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黯淡下去，脸色更加灰败。他嗫嚅着：“神…神医…小子…小子家贫…只怕…只怕付不起诊金药费…”声音低如蚊蚋，充满了绝望。

李药的目光扫过他破旧的衣衫和枯槁的面容，心中了然。他懒懒地靠回椅背，手指在光滑的诊桌边缘轻轻敲了敲：“诊金？你这样子，能拿出几个铜板？”

王大壮羞愧得无地自容，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胸膛里。

“这样吧，”李药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让王大壮猛地抬起头，“病，我给你治。药，我济世堂出。诊金么…”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少年那双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细小伤口和老茧的手上，“看你手脚还算利索。病好之后，留在我这济世堂，帮忙抓药、煎药、打理药圃、做些杂活，以工抵债，如何？管吃管住。”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王大壮呆滞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巨大的惊喜冲击着他虚弱的身体，让他一时竟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地点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鼻涕和咳嗽的涎水，狼狈不堪却又无比真实“行了，别点头了，再点脖子要断了。”李药摆摆手，站起身，“怜星，劳烦取我的针囊来。大壮，躺到那边的竹榻上去，把上衣解开。”

怜星无声地将早己备好的针囊放在诊桌上。王大壮则像听到了圣旨，手忙脚乱地解开破旧的粗布褂子，露出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分明的胸膛，小心翼翼地躺上那张散发着淡淡竹香的干净竹榻。

李药净了手，打开针囊，一排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银针显露出来。他捻起一枚三寸长针，在王大壮惊恐又敬畏的目光中，精准地刺入他胸口的膻中穴（八会穴之气会，宽胸理气）。接着是肺俞穴?（肺之背俞穴，宣肺化痰）、脾俞穴（脾之背俞穴，健脾化湿）、丰隆穴?（化痰要穴）、足三里穴（强壮要穴，健脾和胃）。手法迅捷稳健，认穴奇准，针入肌肤，王大壮只觉微微酸胀，并无剧痛，那撕扯胸肺的憋闷感竟似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触觉：银针入体的微胀感）。

行针片刻，李药又取艾绒，在肺俞、脾俞二穴上施行温和的艾灸?（温阳化湿，扶助正气）。淡淡的艾草焦香在廊下弥漫开来，带着一种温煦安定的力量。

“躺着别动，留针两刻。”李药吩咐道，转身走向药柜。

他拉开一个个散发着浓郁草药气息的抽屉（嗅觉：混杂的药香），手指熟练地拈取药材：党参（补中益气）、白术?（健脾燥湿）、茯苓（利水渗湿）、陈皮?（理气化痰）、半夏?（燥湿化痰）、黄芩（清肺热）、桔梗?（宣肺利咽）、甘草?（调和诸药）。每一味都仔细称量配伍。

“王大壮，”李药一边抓药，一边头也不回地问，“听你口音，是本地人？可知昨日那赵老三，是何来路？他那句‘兄弟们’，听着可不像是寻常地痞。”

躺在竹榻上的王大壮，正感受着胸腹间前所未有的温热与松快，闻言连忙回答，声音因为激动和针灸的作用，竟比之前顺畅了不少：“回…回神医，那赵老三是镇东一霸，手底下确实聚着几个泼皮无赖，专在赌坊、码头收些‘保护费’，欺软怕硬…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小子听…听码头上扛活的王老六说…说赵老三前阵子好像搭上了…搭上了黑风寨的线…所以最近才…才这么嚣张…”

“黑风寨？”李药抓药的手微微一顿。这个名字他听过，是盘踞在七侠镇外黑风山的一股悍匪，据说寨主有几分功夫，行事狠辣，官府几次围剿都未能根除。难怪赵老三昨日敢如此放肆。

“嗯…王老六说…赵老三替黑风寨在镇上物色‘肥羊’…也…也打探消息…”王大壮的声音带着恐惧。

李药将最后一味甘草投入药包，系好。他看了一眼树下闭目养神的燕十三，又瞥了一眼厨房门口静静烹茶的怜星。有这两位在，黑风寨？他心中哂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知道了。安心养你的病。”

他将药包递给怜星：“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先煎三剂。”

怜星接过药包，微微颔首，转身走向厨房。很快，厨房里便响起了陶罐碰撞的清脆声、引燃柴火的噼啪声以及水流注入的哗啦声。一股混合着党参甘香、白术茯苓的土腥气、陈皮辛香以及淡淡苦涩的药味，渐渐从厨房弥漫出来，与庭院里的艾草香、泥土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济世堂的安宁气息。

李药回到摇椅边，重新拿起那本《本草拾遗》，却并未翻开。他望着廊下竹榻上，在艾灸温热和银针作用下，呼吸逐渐平稳、甚至泛起一丝困意的王大壮，又听着厨房里那渐渐规律起来的煎药声，心中那点因休沐被打扰的不快，以及因黑风寨传闻而升起的一丝阴霾，似乎都被这充满生机的药香与声响冲淡了。

傻狗不知何时醒了，它抽动着的黑鼻子，嗅着空气中越来越浓的药味，似乎觉得这味道过于“严肃”，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甩了甩大脑袋，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下，将下巴搁在李药的鞋面上。

树下，燕十三依旧抱剑而立，仿佛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塑。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沉默而强大的守护者。

济世堂的日常，在经历了短暂的波澜后，以一种新的节奏，缓缓流淌开来。煎药声，成了这宁静画卷里，最新添上的一笔背景音，预示着一段新的羁绊，正在这弥漫着药香的庭院里，悄然生根。而远处黑风寨的阴影，如同天际隐约的乌云，暂时被这院墙内的安稳与药香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