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罗刹之难

——《岭南警署》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蕙质兰心

“尊敬的两位来宾，贵安。我是天上白玉京‘神祈’系列藏品的投资顾问，龙舌兰。非常荣幸能与二位先生在今日午时相遇。”

隔着屏风，忽然听到清心悦耳的一句问候声，祁青枫和洪景天几乎同时放轻了呼吸。有一只手，准确来说是一只戴着白丝绒手套的手，缓缓地搭在了折叠屏风上，从左向右推了几分，露出了微笑着的半张脸。仅半张脸，便足以让人浮想联翩。祁青枫朝他微微点头，说自己是来选寿礼的。祖仕看着龙舌兰，觉得面前人只是深谙饥荒经营之道。越是诚惶诚恐呈出来的，越没人认真看。越是藏着掖着欲言又止的，越让人心急如焚。

“您好您好。我姓洪，名景天。洪景天。”一不留神，洪景天就己经把自己全给了出去。连自己问了两声好，自我介绍了两遍都没有察觉。祖仕看了一眼洪景天，眼神迷离，嘴角微翘，两颊通红，只觉得洪姓的香火算是彻底断在洪景天这一代了。

“小洪先生好。”悦耳的男高音再次出现，听得祁青枫头皮发麻。

“我身边这位是我小舅舅，你叫他贡先生就好。”洪景天轻声细语地回话，却震得祁青枫头痛欲裂。洪景天生母姓甚名谁本是无人知晓的事情，何必如此对外强调姓“贡”。

“贡先生也好。”龙舌兰颔首致敬，祁青枫假笑还礼。祖仕察觉这氛围对他非常不友好，非常不友善。腿下两只脚，甚至隐隐有向后挪步的趋势。但他退不得，他正被洪景天挽着手臂挟持住，一步步推着他上前。

“这是我哥哥，洪京墨！”洪景天喊道。

“大洪先生好。请随我来。”龙舌兰己经转身，隐没在屏风后。

洪景天想都没想就决定跟上，却被祁青枫一把拉住，劝道：“进去之后，你别乱来。不然我不好跟你哥交待。”

“啊？我以为你特意找我过来，就是为了让我来乱的！”

祁青枫觉得他和洪京墨本就日渐生分的关系，因为洪景天的出现，似乎还有反目成仇的可能。乱就乱吧，随他去吧。反正岭南警署的处境以及自己和洪京墨的交情，不可能比现在更差了。

“现在为您展示的，是‘神祈’系列1号白衣观音像。高长17.2分米，底宽6分米。”龙舌兰两手捏起白丝绸的两角，掀头纱一样把丝绸向后一掀。龙舌兰朗声颂道：“白者，即是菩提之心。菩萨身着白衣，左手持青莲，右手五指伸，掌向外，置腰前。结跏趺坐于赤莲花上……”

龙舌兰闭目，双手合掌，虔诚祷告说：“祈佑苍生，息灾延命。”

在这块羊脂白玉的左上角，有一处青色絮状的瑕疵，但在工匠化腐朽为神奇的巧思下，青絮化身为青莲，更有超然物外之感。祁青枫望向龙舌兰，静心等他报价，祁青枫非常想知道这份超脱价值几何。

龙舌兰睁开双眼，开口道：“缭绕无穷合复分，绵绵浮空散氤氲。白玉有价，亲缘无量。天上白玉京为观音像估值，三十万。”

“我哥今年正好三十岁！就是他了。我喜欢这个数字！”洪景天兴高采烈地看向祖仕，挑衅道：“好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你哥到今年年底，也才二十五岁。”祁青枫纠正道。

“是吗？哥哥他这么年轻吗？”洪景天反倒看向龙舌兰，诚心发问：“钱我照给不误，但发票可以单开一张二十五万的吗？剩下那些，你给算成茶水费或者包装费，我用现金结账。”

“这有什么问题？但我们‘神祈系列’观音像共有三十三尊，顾问职责所在，我需要为您一一引荐。”龙舌兰略低下头。

“还是算了，我看哥哥和舅舅好像有点乏了。”洪景天摆手。这得寸进尺登门槛的经营之道，他在无量市集见过太多。进门第一尊就敢叫价三十万，第二尊估值恐怕不会低于五十万。洪景天自认是贪恋金银的俗人，不想奋不顾身进空门。

正午时候，春光灿烂。龙舌兰掀开珠帘，跨过玉门，一个人领着三位贵宾，来到鲜花茶室稍作歇息。托洪景天的齐天洪福，招待祁青枫和祖仕的茶水茶点都是最贵标准。祁青枫只是端着杯，静静看着洪景天无所顾忌地躺在花团锦簇之中，身前身后摆放着的，是水仙花、鸢尾花还有茉莉花。然后龙舌兰就坐在洪景天身边，手套一摘，露出青葱十指，用一方白手帕，给洪景天骤然变出了三五只白蝴蝶，哄得他心花怒放，好像连自己姓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舅舅你快看，是生蝴蝶！”洪景天甚至不慎打翻了茶杯，幸好祁青枫眼疾手快接住才没有摔碎。他是想说活蝴蝶或者真蝴蝶吗？祖仕听不太懂洪景天的胡言乱语，只好假装咳嗽掩饰趁机低头翻个白眼。

“好看！我喜欢！还有吗？”

他喜欢的是蝴蝶吗？祖仕腹诽道。

“哇——你居然还懂茶道！”

他确定自己能分辨出茶道和倒茶的区别？祖仕斜眼看着洪景天。

祁青枫只专注看着龙舌兰，问出他今天最想要问的问题：“你说的那些话，都是你自己即兴发挥的吗？”

龙舌兰只平静回答了两个字：“不是。”

“是谁教你的？”祁青枫追问。

“一位前辈，叫欧阳渡。”

“那你知道经欧阳前辈手中请出去的菩萨，有哪一尊是和华人买家有关的吗？”祁青枫向前探身，不自觉地开始了审问。

“知道。”龙舌兰点头，说：“但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在《妙法莲华经》中，无尽意菩萨曾经问佛陀，观世音菩萨以何因缘名观世音？

佛陀回答说：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若有百千万亿众生，为求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珊瑚、琥珀、真珠等宝，入于大海，假使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其中若有乃至一人，称观世音菩萨名者，是诸人等皆得解脱罗刹之难。

以是因缘，名观世音。

前辈曾从美术学院收来一尊能静观音。菩萨是长者妇女身，坐青石，静风波，高长16.8分米，底宽6分米。估值八十万。因听说有位华人卖家自称是81海难幸存者，所以前辈为卖家准备的功课，就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试图让我用一个传说，去感化她亲身经历过的劫后余生。

起初，他们都以为前辈和我想要游说的，是某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谁都没想到最后来请走菩萨的，居然是一位朴素的老者。一年期过，那位老人甚至再次惠顾天上白玉京，以一百二十万的高价请回一尊增寿救度佛母观音。

天上白玉京协议规定，投资顾问必须为卖家提供长达一年的售后咨询服务。在服务期内，不准离职，不准出境，不准休假，不准关机，随叫随到，任君差遣。

于是前辈和我不得不连续两年，为同一人提供售后咨询服务。天上白玉京原没有这样的先例，因为幕后老板不希望投资顾问和顾客牵扯太深。但在老者的坚持下，幕后老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我在前辈的教导下违规活动。

天上白玉京的行规是端茶递水，装聋作哑，绝对不允许投资顾问私下讨论客户的隐私。但我们很多人，都曾听到过前辈躲进更衣室后，断断续续发出来的哭声。我曾经问过他，是不是在外面受了什么伤，要不要给他拿些药。前辈说不用理他，还说自己以前就是学医的，受再重的伤也死不了，他知道怎么救自己。

我听前辈语气，不像是正常的玩笑，更像是讽刺，甚至比讽刺还要强烈万分苦。所以我就隔着门，多问了他一句，既然学过医，为什么不去做医生呢。前辈告诉我，因为没有用。

然后前辈就笑了，笑得很大声，笑得所有人听见后，都觉得他被他的命折磨疯了。他说自己这辈子从没恨过什么人，他从来只恨造化。他知道受害者有罪论是在替犯罪开脱，她没有错。但他就是恨她在天灾人祸之下，依然完好如初。

“我宁愿她是被人了才用掉6万毫升血救命！可是她没有。从始至终都是她自己在作践自己！她为了摆脱贫穷之苦选择了怀胎和分娩之苦，而我居然要为她的软弱赔上全部生命？”

“就像有的贫困女子会养长头发再割下来卖钱一样，她在自己身体里养了两个人，甚至还不能被看作是人。她身体里装着的，只是两枚受精卵，和清晨打破的那个鸡蛋没有任何区别。唐泽惠和用来盛蛋液的那个碗也没有区别！”

“人命就是一个可以被随便贱卖的东西吗？人格和人性，只是随时都可以抛下两个累赘吗？哪怕像揪掉衣服线头那样把它们丢掉也不会有人怪你吗？”

“人伦道德原来是这么无足轻重的一回事吗。”前辈捧起一缕长发，无望地说：“那样的话，我也可以出卖我自己。”

深夜，刑侦组组长办公室，祖仕一页页翻过自己整理出来的证人证词，这是岭南警署就“下盘路喜妹婚纱裁缝铺杀人案”为检察官呈上的最后一份材料。虽说受了“第十二条”的处分，但在记过处分期间，祖仕仅是不能晋升职务和职级，他依然是刑侦组的组长，全面负责岭南地区的刑事案件侦查。

唐恩与珐伽琅共谋杀人动机明确——嫁祸。

嫁祸动机源于多年以前的医疗纠纷。攀蟠医生在西海岸难民营不惜耗费6万毫升的B型血替唐泽惠保留子宫。

在慢性谋杀养女的这些年里，唐恩因渐渐忘却了医学和誓言，开始在唐泽惠的美术颜料中注入乳射菌素D，在她的日常饮食添加重金属……在以上手段通通不起效果后，唐恩与珐伽琅在天上白玉京相遇。在她服用的胶囊制品里掺杂玻璃碎片，诱导她过量摄入激素首到细胞癌变，最后安排攀蟠医生亲自操刀，亲自切除自己的“过错”。

然而唐泽惠对攀蟠医生的感情太过复杂，凌迟的最后一刀迟迟落不下去。另一个变数则是攀蟠医生的猝死。他们二人对他们二人的报复，并没有按照他们设想得那样顺利和痛快。而后，岭南警署发现攀蟠医生的遗体。

在命运剥夺攀蟠医生的呼吸后，他的衣物也被岭南的流浪汉脱下，让他赤裸裸躺在国富村的建筑废墟中。随之而来的，是蚊蝇和蛆虫慢慢爬上他的衣角。唐泽惠不忍心，为他移植一株疣柄魔芋花，引来大量行军蚁保护他的遗体不被啃食。然而，唐恩将花盆倒扣在攀蟠医生的脸上，害得攀蟠医生面目全非。珐伽琅更是不惜杀害裁缝嫁祸罪名。

唐泽惠大约是在攀蟠医生毁容后才开始怀疑唐恩的。她认出了姬胧月盆栽的花盆，将花盆搬回自己的花店，并重新种植盆栽卖给鸿蒙集团，又经洪景天之手，辗转来到岭南警署，被搁在祁青枫的窗边。

但姬胧月好像死在了即将开花之前。花苞紧锁着发黄，连同里面的花瓣和花蕊一起凋零，一朵朵躺在窗台上，断头似的没气了。素酥倒茶时，看见领导办公室的花落了，主动问祁青枫要不要再送一盆新的来养，不然空气会淡淡的没味道。祁青枫摇头，还对花流露出一种感恩的神色，说：“这样陪着我就很好。”

“好。”素酥把刚洗干擦净的茶杯放在茶几上，并小心将其倒扣以免落灰。祁青枫见他轻手轻脚的样子，忽然高声问：“素酥，你觉得，比害得同僚食物中毒更无可原谅的错误，会是什么？”

素酥忙不迭地鞠躬道歉道：“监察长对不起！都是我采到了不新鲜的蘑菇才害得大家肠胃炎！所有人的误工费和医药费从我的薪水里扣吧！真的对不起！”

“鹅膏菌，通常是担子菌门下的真菌。但伯也斯那天想吃的松露，属于子囊菌门，亲缘上可能要更接近……鹅肝和鱼子酱？是一种很昂贵的东西。而且松露凭人力是很难采集到的，往往需要依靠特训过的松露猎犬。下次千万不要再一个人进山，不然你和岭南警署的大家，都会变得危险。”

“原来是这样……谢谢领导提醒！”素酥终于慢慢抬起了头。

姬胧月花瓣掉落在祖仕的窗前，他捡起来后，暗自下了决心。他打算带着伯也斯和伯侬，悄悄去找那株疣柄魔芋花的下落，这是最后的谜团了。在侦查材料移交检察院之后，在法院对所有人和事盖棺定论前，岭南警署其实还有机会为“无罪推定”原则再做最后一点努力。

“无论你打算做什么找死的事，算我一个。”颂茨敲门，拿着唐家的尸检报告出现在祖仕的门口。

——《岭南警署第一案·罗刹鬼国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