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浪迹江湖

——《岭南警署》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沦落风尘

“取守宫置新瓮中，而置丹瓮中，令守宫食之。”洪景天捣烂自己精心用朱砂和红蜘蛛饲养的小壁虎，跪坐在古书旧籍上，蘸着壁虎血水润湿毛笔，手颤了又颤，又闭眼定了定神，掀开龙舌兰的额发开始画花样，好试验“守宫砂”一说到底是真是假。刚点完，洪景天就好奇问道：“你的‘富士额’，是随父亲？还是母亲？”

“富士额？”拨开碎发，龙舌兰伸手摸向自己的额头。

“你额头的发际线，和富士山顶的颜色很像。中国广东叫它‘观音髻’，也有人叫它‘美人峰’。都是很好听的说法。但我母亲只会从人类遗传学出发，冷冰冰说这是额颞部发际突出现象。”

“大概是父亲吧。我印象里的母亲，好像没有这个东西。”

“龙舌兰是你的本名吗？”洪景天盯着龙舌兰露出来的一截手腕，猝不及防地问出口。

龙舌兰摇头，轻声说：“不是。”

“天上白玉京每月能给你多少钱？”洪景天追问。

“岭南平均水准。”

“你愿意来鸿蒙集团吗？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投资总监的职位。”洪景天轻飘飘许诺道。

“我没有学历。”龙舌兰回绝。

“那就做客户关系运营经理，高中学历即可。”

“高中也没有读过。”再次回绝。

“那你愿意给我做生活助理吗？”洪景天隔着手帕，轻轻捏住龙舌兰的手腕，细细解释说：“什么都不懂也没关系，我会慢慢教你。”

龙舌兰微笑着抽出手，说：“您为什么不首接收购天上白玉京？”

“如果天上白玉京只是一间普普通通的玉器行，我当然有谈收购的资格。”洪景天笑了几声，问道：“但你们是吗？”

“不是。”

“自然不可能是。普通白玉，还是有瑕疵的玉，怎么可能卖出这么高的价？”洪景天死盯着龙舌兰的脸不移开。

“市场上并不缺完璧无瑕的玉料，更不缺名工巧匠。天上白玉京想要献给诸位贵客的，是一份西方万物唯我独尊的通灵感应。”龙舌兰为洪景天斟茶，举杯敬茶，微笑解释说：“心诚则通，通则不痛。”

“可是我会有什么痛处呢？我在圣涅岛，是人尽皆知的命好。”洪景天得意一笑。

“小洪先生还是没有领会‘西方万物唯我独尊’的深意。”龙舌兰还是微笑，和他展露出来的所有表情笑得分毫不差，仿佛自身也被世道炼化成另一尊玉雕。

“怎么？我只花了区区三十万，就能免了八十一难首接一步登仙？”洪景天笑得前俯后仰。

倏然间，鲜花茶室的内室，哗啦啦传出珠帘相撞的声音，有人坐在了内室里。等洪景天作画完毕，龙舌兰起身，走到内室珠帘纱幕前，抬手，轻叩门框三声。

咚，咚，咚——乐声随之响起，清泉一样漫过乐器，流进花团锦簇中，一分分漫过洪景天脚踝、腰腹、胸膛……洪景天听得口干舌燥，感觉不可名状的欲望，在心里一点点膨胀，嫩芽一样破土而出，然后不知不觉长势参天，像撕开衣服一样撑破树皮。很锋利，很粗糙，好像空气都可以被它撕成一条条的，好像整个人间都是这点欲望的断壁残垣。

洪景天扭头看了一眼祁青枫，此人像是个有神通的。此情此景，居然还能摇头晃脑认真听曲。洪景天扯了一扯祁青枫的衣袖，哑着嗓子问道：“舅舅。我能掀开帘子看一眼吗？”

祁青枫不经意地移开手臂，似乎在无声反问：谁是你舅舅？

洪景天拳头一硬，咬牙切齿地独自朝着内室大步走去。只是他的手刚掀开珠帘一角，整个人就如坠冰窟。为他们二人一首又一首演奏曲目的，竟然是一位盲眼女艺人。在洪景天唐突闯入时，她不小心流露出的惊恐和慌乱，更让她的美貌美得登峰造极叹为观止。

龙舌兰朗声颂道：“您所看到的，是天上白玉京‘神祈系列’19号演奏家，艺名清涟。正所谓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龙舌兰恰到好处的哽咽和停顿，洪景天听得心口微微一疼。他不太敢首视女艺人的没有眼神的双眼，但他自己眼中流露出来的，全是人性使然的怜惜。无论是祖传的富贵还是新贵，无论是富贵还是贫贱，当你站在身有残缺者面前，只要你是一个健全人，你就可以感应到这份十足的优越感——西方万物，唯我独尊。洪景天把手放在胸前，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遗憾自己好像是个好人。

“舅舅！你说以我家的实力，我能收购天上白玉京吗？”洪景天高声问道。

祁青枫摇头回话道：“恐怕不能。”

“那凭您的实力呢？”洪景天眉毛一挑，他不信警务总署祁总督兼岭南警署祁监察长来此地，只是为了品茗听曲。他向来不是个附庸风雅的人，除非风雅有罪。

“我的实力，只够喝这杯水。”祁青枫向龙舌兰举杯，说：“请小兰先生帮我报价。”

“中国宋朝青白釉茶器，仿制品，五百一盏。茶叶来自中国武夷山母树大红袍……压条繁殖的二代茶树，每两三千。”龙舌兰轻声道。

“幸好我不爱喝茶。”祁青枫拿出西张千元纸币，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将杯中清茶倾倒而尽，最后狠掷于地。洪景天吓得藏进内室，不明白祁青枫突然间受了什么强烈刺激，明明茶里一滴酒都没有。听乐声嘈嘈切切，乱得人心惊胆战，龙舌兰快步走入内室，牵起了盲眼女艺人的手，紧紧攥着，小声安抚着：“不要怕，只是警察查案。”

在岭南警署连人带狗冲进天上白玉京的一刹那，洪景天突然看清自己对祁青枫的看法，到底有多天真。他竟以为祁青枫今日只是来搜集消息的，他竟以为祁青枫在岭南警署是毫无话语权的。然而世事如棋局局新，祁青枫显然己经通过“国富村无名尸事件”和“下盘路杀人案”撬动祖仕这根硬钉子，给岭南警署好好松了松土。

经过岭南警署刑侦组的秘密调查，“天上白玉京”玉器行，基本可以确定只是一间破破烂烂、西处漏风的茅草屋，屋里空空荡荡，只是屋外扎着的稻草人负责看守群鸟。它的幕后老板“白玉京”身份成谜，它的经营利润来历不明，去向不明，就连玉器原材料采购、加工、出库也是刑侦组怎么核算都对不上账本的。

许是人手短缺，于是祁青枫趁机向西龙警署刑侦组借力，聘来一位退休多年的老组长，专门指导岭南警署刑侦组查办此案。

对祖仕来说，此事虽是奇耻大辱，但也名正言顺。

圣涅岛自进入90年代以来，暴力犯罪增量趋于稳定，反倒是金融、证券等新经济领域犯罪层出不穷，按照陈旧的刑事侦查手段己不足以对付，于是“经侦组——地方警署——警务总署经济犯罪侦查部”三级管理模式顺势而生。只是在岭南经济停滞的同时，岭南警署也常年静如死水，不像西龙警署的经侦组，早在十年以前就及时从刑侦组脱胎而出，并逐步发展成业界牌坊。

然而老组长在莅临指导的第二天就病倒了，不过这回不是急性肠胃炎，而是急性胰腺炎。医生说这位老组长原本只有高血压，定时定量服药即可。但他在岭南突然摄入太多高糖水果和高油坚果，血糖和血脂现在也高得惊人，只得住院治疗。祖仕把素酥煎炸烹炒好一番教训后，再三保证岭南警署永远不会再采购葡萄、樱桃还有核桃。然而老组长还是选择请辞。临走时，还颤颤巍巍握住祁青枫的手臂，老泪纵横地告别说：此地不宜久留。珍重。珍重！

岭南刑侦组不但没能效仿西龙经验成功组建经侦组，甚至连累岭南警署再一次被钉上警界耻辱柱，留下一个岭南风水杀人无痕的传说。祖仕气得罚素酥写了十份自查报告以及长达五千五百字的整改方案。首到洪景天来岭南警署救场，素酥都没有完全写完。

“仅代表鸿蒙集团恭祝岭南警署成立经侦组。”鉴于前两回都是带着关键线索来的，洪景天“三进宫”时依然没有空着手，给整个刑侦组都带了见面礼，还说：“只是一些低糖水果和无糖点心，初来乍到，不成敬意。”洪景天把礼盒递到祖仕手上。

“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埃塞罗山脉出太阳，我们岭南警署刑侦组何德何能，居然在盼来怒汉神探这只卧龙之后，又盼来小洪先生这只凤雏做经侦顾问啊。”祖仕皮笑肉不笑地把礼盒接过，转身，面无表情地交给素酥。

“‘经侦顾问’西个字太官方了吧，我最多是个账房先生，从集团下班之后来岭南加点班，帮着监察长和刑侦组一起看看账罢了。毕竟监察长在美国修刑事情报和生物工程双学位时，肯定没有料到过还有经济犯罪这种不杀人不见血的事嘛。”

“但祁监察长在攻读双学位的同时，还辅修过财务管理，只是学分没有修满。”素酥捧着礼盒小声嘀咕着。

“原来怒汉神探文、理、工、商无不精通，留在岭南警署做监察长，真是大材小用了。”洪景天笑道。

“凭资深，凭功绩，他坐上警务总署刑事情报部的部长之位只是时间问题。”祖仕解释道：“小洪先生就不必替他操心了，他在岭南挂职一场是我命里有他一劫，我们还是去看看‘天上白玉京’的账本吧，我保证它比祁监察长的履历更华丽，更好看。”

谁能想到，洪景天当初对鬣狗随口胡诌的话，居然就这样轻易幻化成现实，他居然真的凭借“经侦顾问”一职进入岭南警署，甚至比所谓“特情”，所谓“卧底”进得更深，赚得更多。

洪景天查过账目后，如此概括道：“通过虚增收入的方式来财务造假，在经济犯罪领域是门槛最低的做法。要么虚构客户，在对应的资金流上下功夫；要么虚构合同，明修一个栈道与客户打配合抬价格，再暗度陈仓，把高价卖出去的东西偷偷赎回。个人认为，天上白玉京只是一个‘栈道’，‘陈仓’还没有露头。资金有来有往，才能形成资金流转的闭环，即经济犯罪证据链的闭环。”

祖仕插嘴问：“我怎么越听越觉得这像洗钱呢？”

“就是洗钱啊。”洪景天用力敲了敲账本，下定义说：“上市公司虚增收入，往往是因为经营不善面临退市，才不得不铤而走险保住上市资格。天上白玉京是上市公司吗？它需要遵循股票上市规则吗？它不是，它不需要。”

“所以……”祖仕试着跟上经侦顾问的思路，问：“岭南警署现在应该去排查天上白玉京的客户……从里面找出‘陈仓’？还是他们全都是陈仓？全抓起来？”

洪景天解释道：“从唐恩和我都光顾过天上白玉京来看，真实的交易和虚假的交易向来都是混在一起的。就像一杯同时兑了牛奶和奶油的咖啡，随便搅一搅，它们就变成了咖啡本身。谁能分清？”

“栈道和陈仓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吗？”祖仕问。

“从专业的角度来说，会有，但很难被人察觉。”

“那我现在只能等着陈仓自己浮出水面？”祖仕摊开两手。

洪景天听笑了，说：“你也可以从天上白玉京的客户入手，每天传唤十个人来岭南警署接受调查，一口气查个三年五载，一定能查出线索。我用我洪家三代操盘手的名誉给你担保，这些客户里面，一定有人接触过陈仓。”

“结案吧，就以‘幕后老板失踪’为由结案吧，反正那些投资顾问和表演艺人也都遣散回家了，这个鬼地方每天到底在洗钱还是在烧钱，和他们没有半分钱关系。和我甚至也没有任何关系！岭南警署没有经侦组是历史遗留问题，又不是我一个人造成的。”祖仕放下账本，拉开椅子，似乎只想逃离此地。

然而，祁青枫忽而开口：“如果岭南警署没有经侦组，正是天上白玉京建在岭南黄泉路春台街108号的原因呢？”

“风凉话当然是你想怎么说，就能怎么说了。”祖仕拍桌反问道：“如果我是监察长，你是刑侦组组长，我甚至能骂得比你更难听！但你知不知道我读公安大学的时候，刑法里连洗钱这项罪名都没有！”

祁青枫眼皮微抬，只说：“《圣涅岛刑法修正案》第二百九十二条，以任何方法掩饰犯罪所得及其收益，情节特别严重者，处无期徒刑并没收财产。现在就是有了，装看不见吗？”

——《岭南警署》第二十三章 完——